在喧哗与骚动中沉思,福克纳及其作品

《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佚名 2013-07-25 12:54

William Faulkner

William Faulkner


福克纳的神话王国,约克纳帕塔法世系


1950年冬,由于福克纳“对美国当代小说所作出的强有力的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1949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他,使之成为自辛克莱·刘易斯1930年获奖以来的又一位 享受此项殊荣的美国作家。福克纳无愧于这份殊荣。因为他不仅用自己的责任和良知而且还用自己天才的艺术技巧“从人类精神原料里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某种东西”。这种不朽的“东西”全面而集中地 体现在其庞大而又精深的神话王国——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之中。这个世系被誉为是“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的一块里程碑”。


研究和评论福克纳的创作,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1929年这一年对他来说的重要。就在这一年的1月31日,作者发表了其价值和地位几乎可以同1829年巴尔扎克出版《朱安党人》相比的《萨托利斯》。 《萨托利斯》是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第一部,也为其随后的小说定下了基调。此后的三十余年,福克纳以约克纳帕塔法县为地理环境,通过五、六百个人物错综反复出现的十五部长篇小说和几十个 短篇故事,反映出南北战争以来至二战之间美国南方社会广阔的生活场景,表达了作者对整个人类、种族、历史、环境、伦理、遗传、进化等许多重大问题的观点,进而构筑了庞大的创作王国。在这一 片领地上,每部小说既是一片独立的领土,又附属于整个王国,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五光十色诸类人等混杂的巨大画卷。尽管整个画卷的主色彩灰暗,尽管人的本性在那些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 的相互搏斗中被扭曲了,然而作者还是怀着对此悲剧的同情和愤恨描绘了美国南方——作者爱恨交织的故乡。


艺术家是最伟大的天才。他们能够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人类的感受与生活以虚构的方式给以最真实最全面的再现。从表面上看,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名字的,然而从其中人类生活所 折射出来的事实来看,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虚构的地理名称则是福克纳家族近百年来生存和开发的真实地方——拉菲特地区,而其政治和经济的中心——杰弗逊镇则显然是以奥克斯福镇为模式的。约克 纳帕塔法县的风土人情也是不折不扣的拉菲特地区的风土人情。福克纳描摹得如此真实,熟悉此地理环境的任一读者和评论者都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按照福克纳的说法,约克纳帕塔法县位于密西西比州北部,北与田纳西州交界,在约克纳帕塔法河与塔拉哈彻河之间(详见约克纳帕塔法县地图)。这个县除了杰弗逊镇上的商人和技工之外,居民 大都是农民和庄园主,还有一部分是伐木工,当然更多的是处境悲惨的黑人,而少数住在大宅子里面的庄园主则是这块土地的主人。这些分散生活在二千四百平方哩土地上的诸类人等——白人、黑人、 城里人、乡下人、佃户、店主、家庭妇女、孩子,都是福克纳精心刻画塑造出来的。因而,福克纳则是这块领地上的帝王,他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让这些臣民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使这个神话王国具备了 人间的生活气息。


众所周知,巴尔扎克把《人间喜剧》分为“三个研究”、“六个场景”。福克纳也把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分成了几个部分。从内容的性质来分,它包括了庄园主以及他们的后裔的故事 、穷白人的故事、杰弗逊镇上的故事、关于印第安人的故事、关于黑人的故事;按家族姓氏来分,则有下列几组:


(1)、以萨托利斯家族为描写对象的《萨托利斯》(1929)、《没有被征服的人》(1938);


(2)、以康普生家族为描写对象的《暄哗与骚动》(1929);


(3)、以塞德潘和麦卡斯林家族为描写对象的《押沙龙!押沙龙》(1936)、《去吧,摩西》(1942)和《坟墓的闯入者》(1948);


(4)、以本德伦家族为描写对象的《我弥留之际》(1930);


(5)、以斯诺普斯家族为描写对象的《斯诺普斯》三部曲:《村子》(1940)、《小镇》(1957)和《大宅》(1959)。


此外,《圣殿》(1931)、《八月之光》(1932)、《野棕榈》(1939)以及福克纳唯一的剧作——三幕剧《修女安魂曲》(1951)和中、短篇小说《老人》(1939)、《熊》(1942)等,也都属 于这个世系小说。以南方的历史和现实社会,来作为福克纳的创作素材,这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与福克纳浓厚的家乡色彩、鲜明的个性特色和当时深刻的社会原因十分相关的。福克纳出生于南方。他的 家乡就在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附近的新奥尔巴尼。一年之后,全家移至奥克斯福镇。南北战争爆发前,他的曾祖父威廉·克拉克·福克纳是位律师兼种植园主,他英勇善战的军人经历,以及短暂而又辉 煌的为政生涯,对儿时的福克纳来说,都具有传奇般的色彩。对南方来,福克纳自幼就怀有深深的爱恋。尽管对南方贵族阶层的崇尚暴力、唯我独尊以及歧视黑人等丑恶思想,福克纳给予了强烈的批判 ,然而他身上流淌着的南方血始终是热的,这在其小说《押沙龙,押沙龙!”》里面得到了证明。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昆丁坚定地宣称:“我不恨南方”,“我不恨南方,在铁灰色的新英格兰 的夜幕下,空气清冷,气喘吁吁。我不恨,我不恨!我不恨南方!我不恨南方!”这明显是作者对南方的深情流露。


福克纳是一个坚强而又富于正义感的人。一方面,他爱南方——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另一方面,他与这块土地的丑恶进行了不妥协的较量。南北战争后,以大庄园为主体的农业社会迅速解体,呼 呼作响的纺车声音和伯明翰钢铁城的冲天火光摧垮了祖辈的秩序井然的社会。对此,作者痛苦而又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北方工业社会这部机器,不仅改变了南方的生活方式,而且冲 击了南方的道德准则,同时又把南方以萨托利斯为代表的旧贵族推到了焦虑、无奈、绝望和毁灭的地步。以斯诺普斯家族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新贵族迅速崛起,根深蒂固的蓄奴制度还顽固地阻碍着社会的 进步。值得注意的是,斯诺普斯家族的繁荣,并不是依靠其诚实的劳动和合法的经营,而是依靠投机倒把、巧取豪夺。畜奴制度的罪恶使黑人的权益和尊严受到粗暴的践踏,萨托利斯家族最后的挣扎和 奋斗不仅没能抵挡住斯诺普斯家族的进攻和入侵,反而向其缴械投降。所有这些变化,土生土长于南方的福克纳了如指掌。作者虽无法改变这一趋势,但责任和良知却使他把南方的真实图象逼真地勾划 了出来。所以,1924年当福克纳结识了安德森之后,安德森就力劝他写小说,并且要他写最熟悉的南方社会的历史和现实生活。福克纳不仅听从了安德森的建议,而且勾划出了以此为题材的创作体系。 经过作者三十余年的呕心沥血,用相互关联的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组成的系列小说群终于形成了。这个小说群通过再现几个南方家族的兴衰历史,反映了美国南方社会将近一个世纪以来各个阶级 之间的矛盾、斗争和演变。


马克斯威尔·盖斯默在《危机中的作家们》中说:“威廉·福克纳不仅代表了南方腹地,而且是南方腹地的化身,没有任何其他美国作家与之相比。”无疑,在现当代美国文学中,没有一个作家比 福克纳更了解熟悉南方,更没有一个作家能比福克纳更真实深刻地描绘了南方。对南方的理解和描绘,不仅是作者受益于自己的家族史,而且还得自于其出神入化的艺术才能。以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个“ 邮票般大小”的地方设计并建筑其一个样样俱全的王国,确实是需要惊人的才能。福克纳极为推崇巴尔扎克,认为他的创作“完整地创作了一个自己的世界”,然而他自己的创作又何尝不是如此?透过 作者属于此世系的近百篇故事,人们就可以发现作者对南方的理解和情感。福克纳站在对整个人类命运关注的高度,把小小的“南方”看作是整个人类栖息进化的场所,因而他的作品不仅再现了南方的 过去、现在和未来,而且远远超出了南方的范畴,几乎成了“整个人类的缩影”。下面,让我们走进这个王国,尤其进入几个别具特色的山庄别墅、宫阁殿宇,来目睹感受一下这王国里的风味和气魄。


《萨托利斯》无疑是我们进入这个王国后看到的第一座别墅,而且随着我们的漫步信游,我们还会发现其它的建筑都或多或少地模仿有《萨托利斯》的地方。《萨托利斯》中的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 界大战之后不久,主人公巴雅德·萨托利斯刚从战场回到故乡,他的曾祖父是内战时南方军的一个上校,以英勇剽悍出名。他的祖辈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勇敢经历,不仅没能鼓起巴雅德的自豪感,反而 使他感到自卑和低下。为了证实自己的勇猛和不愧于这个显赫世家,他做出了许多莽撞冒险又极为滑稽可笑的蠢事。他驾驶汽车横冲直撞,又驾驶非常危险的试验飞机在空中飞舞,结果死于非命。福克 纳对巴雅德和其祖辈的对比描写显然说明了南方的没落。老一辈建立的地位和秩序,被无能的下一代和残酷无情的现实所摧毁。这一主题,在福克纳的其它作品里被不断地运用和深化。对福克纳来说, 萨托利斯家族代表了古老南方最美好的一切。然而岁月无情,现代资本主义的迅猛发展无疑毁灭了这美好的一切。《萨托利斯》的重要性,不仅在于这是一本“站在门槛上”的小说,而且福克纳日后的 重要作品中将要出现的主题、题材、包括风格和艺术手法,都能在这其中找到影子。


《喧哗与骚动》当然是我们应该去光顾的一座豪华宫殿。设计师和建筑师不仅对这座宫殿花费心血最多,而且也是情有独钟。住在这个宫殿的主人是南方贵族康普生一家。这个显赫一时的望族,曾 出过将军和州议员,但时至今日已是江河日下,一片衰落。原先的广袤田地和成群黑奴如今都一去不复返了。儿子要上大学还得卖田地才能凑出学费,家中唯一的黑女佣象这个家族一样衰老不堪,一家 之主康普生先生酗酒成性,在缅怀过去的荣耀中了却残生,康普生太太既牢骚满腹、又自私冷酷。畸型的家庭是难以造就出伟大的后代的。他们的女儿凯蒂未婚先孕,再也不是“南方淑女”,后被丈夫 抛弃又沦为妓女。在哈佛大学学习的昆丁因为家里发生的事情而神经过敏、精神错乱,最后自杀身亡。小儿子班吉是个白痴,最后被送入州精神病院。另一儿子杰生貌似强者,实则生性冷酷、爱财如命 、卑琐低下,竟不惜吞没凯蒂寄来养活女儿小昆丁的钱。最后小昆丁偷了杰生的积蓄与人私奔,算是对她这个舅舅的报复。


福克纳借麦克白对人生虚无的感叹来给这座宫殿命名,表明了他的创作思想:“人生如演戏,世界是荒漠”。尤其小说的前五十页,由一个白痴来讲述其内心感受与体会,更深化了这一主题思想。 塑造了几乎是“一头动物”、“理智不健全”、“连自私也不懂”的班吉,不能说不是整个人类的悲哀与可怜。昆丁的性格扭曲变态、是新旧两种道德观念、价值标准相互冲撞而形成的产物。他的自杀 身亡,是理想对现实抗议而失败的无奈,是人类命运的可悲写照。凯蒂的堕落出走,宣告了传统价值观念的破产和崩溃。杰生的苦心经营和多次失利,只能说明他不过是一个过渡性人物,历史的荣誉和 现实的矛盾不可能使这“新南方”的代表人物一跃而成为权力的中心。康普生先生与其太太的无所事事、牢骚满腹,决不能抵挡住靠投机起家的新垄断资产阶级的崛起。一个家族的悲剧故事、痴人的梦 呓、昆丁的自杀、凯蒂的堕落、杰生的惨淡经营、以及小昆丁的离家出走,通过各自混乱无章零乱不堪的意识活动,充分地证明了南方社会在北方工业力量的强大攻势面前已无招架之力。


康普生家族的厄运和悲剧,代表着新旧两种势力相互较量时旧势力必然失败的众多南方贵族的命运。力量的失去与获得,意味着权益的重新分配。南方旧庄园主贵族抵挡不住新垄断资产阶级的强大 攻势,只能把权益让位给新垄断资产阶级。这一权益的分配,对有着显赫家史的贵族阶级来说,无疑是痛苦的。然而,福克纳清醒地认识到这一趋势是不可改变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康普生家族的经 历,是整个南方的经历,其痛苦的精神轨迹和经历变迁,是南方贵族所共同经历的。然而,这不仅是一种对时代和整个南方的描写,如果我们从更广泛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也是对整个人类的描写。只不 过作者对自己、对南方和整个人类的深情厚谊千言万语浓缩在了对一个家族的兴衰变化上。


让我们和作者一样,怀着十分感伤的心情走出《喧哗与骚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另一座结构独特而又精巧的殿宇——《押沙龙,押沙龙!》。这座殿宇建成于1936年,里面发生的一切是庄园主塞德潘一家的兴盛衰败。押沙龙原为《圣经·旧约》里的人物,他是以色 列大卫王的第三子,与太子埃农不和,后因埃农奸污他的同胞妹妹而杀害埃农外逃,后来又兴兵叛乱图谋篡夺父王之位。这里,我们看一下福克纳是如何把一段宗教故事融合在他的创作中,来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观点的。


少年贫困的托马斯·塞德潘,因受过庄园主的欺凌,就发誓长大以后要成为一个有钱有势的贵族。在移居到西印度群岛后,他自立家族,成家立业,也很得意。然而后来却发现其妻子有黑人血统, 遂扔下其妻子和儿子查尔斯·波恩,来到杰弗逊镇。在杰弗逊镇,他通过坑骗投机,慢慢地发达了起来,于是又娶妻生下儿子亨利·塞德潘和女儿裘迪丝。正当他腰缠万贯志得意满时,南北战争爆发了 。远在西印度群岛的儿子查尔斯·波恩来到杰弗逊镇他的庄园。查尔斯爱上了同父异母的妹妹裘迪丝。老塞德潘当然竭力反对查尔斯与裘迪丝的婚事,并将原由告诉了儿子亨利。亨利在父亲的唆使之下 杀死查尔斯外逃,不知去向。南北战争后,随着南方的失败,塞德潘家业开始走向衰落。妻子死了,塞德潘再也鼓不起雄心重整旗鼓,便开始酗酒并与沃许·琼斯的外孙女同居。沃许愤怒之极杀死了他 。老塞德潘一生挣扎、惨淡经营,呕心沥血,可最后看到的只是衰败萧条的殿宇,两个儿子的相互惨杀和儿女的乱伦相爱。亨利在外流浪多年,无奈之中身抱重病回到家乡,绝望之中放了一把火烧光了自家的庄园,全家人也葬身火海,只剩下查尔斯的孙子吉姆·波恩——一个皮肤黄褐色的混血儿白痴在废墟中嗷嗷直叫??


在这个带有悲剧色彩的家族里,显然亨利是《旧约》中押沙龙的化身,查尔斯则是埃农的化身。亨利在充满奇异怪诞的环境中杀死了同父异母的兄长,查尔斯所追求的则是永远得不到生父的承认。 他们的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彻底毁灭预示了这一家族的必然命运。这一悲剧的命运,是当时社会的悲剧。塞德潘不肯承认带有黑人血统的儿子查尔斯的身份,又挑唆白人血统的亨利去杀同胞手足。我 们知道,南北战争爆发的一个重要原因也是由于不承认黑人的人权而爆发的手足之争。从这一点来说,亨利与查尔斯之间的冲突就象是南方与北方的冲突。查尔斯的被杀预示了南方的失败,亨利的恐惧 、绝望、毁灭,也预示了北方的悲剧。


走出沉闷紧张压抑得几乎使人窒息的《押沙龙、押沙龙!》,我们还没有看到明媚的春光,也没有呼吸到清新的空气。相反,映入我们眼帘的则是从一所房子里抬出的一口臭气熏天的棺材。这就是 《我弥留之际》中的情景。死亡笼罩着这间不大的房子,房子里居住着本德伦一家。女主人艾迪·本德伦在一个儿子为她做棺材时去世。按照她的遗嘱,全家在父亲安斯·本德伦的带领下,沿着约克纳 帕塔法县的乡间小路,用自家的大车将艾迪的遗体运回杰弗逊镇她娘家的墓地安葬。对死人的遗嘱,她的丈夫和儿女并不乐意听从。丈夫安斯只不过借此进城配假牙,另觅新欢。女儿进城的目的则是去 打胎。儿子达尔在送尸体时想放火烧棺。另一个儿子卡什在过河时为了不让大车掉进水里而被大车轧断了腿。这些可悲凄惨、滑稽可笑的故事组成了一部荒诞者的喜剧。尽管作品里面流露出了作家的虚 无主义、玩世不恭的思想,但同时作家对社会下层人民的悲惨命运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这些人身陷困境,笨嘴拙舌,却具有忍受一切不幸的惊人毅力,处处体现出人的尊严。这很容易使我们想起福 克纳在接受诺贝尔奖时的发言。福克纳认为“人是不朽的”,作家的责任在于描写人“有灵魂、富有同情心、自我牺牲和忍耐的精神”,作家的天职是将人的“勇气、荣誉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 怜悯心和自我牺牲精神”复活起来。和《喧哗与骚动》相比,福克纳在《我弥留之际》中又找到了新的写作题材,前者把思想混乱、道德沦丧的贵族家庭作为描写的重点,后者说明福克纳还把自己的笔 触伸向了乡间穷苦的家庭。在写作手法上,福克纳也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全书分成五十九节,由十五个人物在不同场合、从不同角度来叙述故事,其中七个是本德伦家的成员,剩下的八个成员是邻居, 或是旅途中相遇的人,或是别的方面有关的人。变换频繁的人物形象,充分显示了福克纳高超的驾驭能力。小说中每一个人物性格的刻划,都是通过人物自己的叙述、内心活动,别人的观察来实现的。 和《我弥留之际》一样,我们将要光顾的另一坐别墅《去吧,摩西》也充满着暴力、死亡、疯狂和贫困。与此同时,《去吧,摩西》还描绘了充满着神话色彩的打猎队和饶有象征意味的大森林,这是美 国文学史上最优美的故事题材之一。


《去吧,摩西》是由七篇作品组成的“系列小说”。一方面,小说通过描写麦卡斯林家族老卡洛瑟斯后代的种种辛酸痛苦的经历,为我们展示了一部南方种族关系史。另一方面,小说通过对打猎队 和大森林的精心描绘,讴歌了福克纳所推崇的道德与人性。


《一度》、《炉火与壁炉》、《大黑傻子》与《去吧,摩西》这四篇故事都是以种族关系为题材的作品。在《一度》中,老卡洛瑟斯的孪生子布克与布蒂希望通过给黑人以恩惠的方式来减轻他们父 亲所犯下的罪孽。《炉火与壁炉》的故事发生在1941年。其中的主人公路喀斯·布钱普和洛斯·爱德蒙兹都是老卡洛瑟斯的后裔。路喀斯是卡洛瑟斯霸占的黑人女奴托玛西娜的孙子,洛斯是卡洛瑟斯女 儿的外孙。和《大黑傻子》一样,《炉火与壁炉》在揭示种族主义者和种植园贵族罪恶的同时,还塑造了富有勇敢和忍耐精神的黑人形象。《去吧,摩西》的题目来源于黑人民歌的标题。歌中唱道:“ 去吧,摩西,让我的人民得到自由”。其中,主人公是路喀斯的妻子莫莉,故事发生在1941年。它通过莫莉的外孙塞缪尔在南方和北方的悲惨遭遇,描绘了黑人的辛酸命运。


其它三篇故事《老人》、《熊》与《三角洲之秋》都是来描绘打猎与森林的,人们称之为《大森林三部曲》。其主人公都是艾克·麦卡斯林。《熊》是福克纳最享盛名的作品之一。它发表于1942年 ,共分五节。l—3节写艾克随打猎队进入大森林去打一只被人称作“老班”的大熊。第四节有点象但丁笔下的《地狱篇》。在这一节中,艾克发现了其祖父的肮脏行为,并对祖父的行为感到可耻和愤怒 。第五节讲的是艾克重返大森林时,发现和谐安谧的大自然已被“工业化”这头怪物所破坏,杀死“老班”的布恩·霍根贝克对这一切也感到困惑、茫然和不知所从。


《熊》这部中篇小说几乎浓缩了福克纳其它约克纳帕塔法小说的所有要素。几乎每个句子都蕴含着南方的过去、现在、社会状况和道德问题。福克纳笔下的熊是人类高贵的对手,它又有灵性的特征 使猎人与它之间存在着一种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关系。人类要想打败这个高贵的对手,必须用崇高的原则和公正的行为。从猎人山姆·法泽恩身上,从浩瀚无际的大森林中,艾克领略出了人生的真谛 。所以当他发现祖父的丑恶行为时,就毅然放弃了这份罪恶的祖产,并用赎罪的行为来安抚曾被祖父虐待过的黑人,以保存从山姆·法泽恩和大森林中学到的各种美德。通过这一行为,艾克力图把他家 的灵魂进行冲刷、洗涤,从而提炼成高贵的灵魂,使自己和后代不再遭受灵魂的折磨。这无疑是福克纳所赞美的可贵情操。


“斯诺普斯”三部曲——《村子》、《小镇》、《大宅》这座福克纳精心设计的宫殿,给我们塑造了道貌岸然、腰缠万贯而又爱财如命、凶狠冷酷的资产阶级新贵族形象。这座宫殿起建于1940年峻 工的《村子》,历经十七年之后,又加入了《小镇》,最后完工于1959年发表的《大宅》。弗莱姆·斯诺普斯是这座宫殿里的主人。他原先出身卑微,家境贫困,慢慢地爬上了社会的上层。从不名一文 的穷苦白人到小有发迹的银行家,再到地位显赫的参政两院议员,虽然一部分靠的是他们自己的勤奋,但更多则靠的是投机钻营、狡诈行骗。让我们通过这个三部曲,来看一下斯诺普斯家族这个社会细 胞是怎样形成、扩张和崩溃的。

《村子》里的故事背景就位于约克纳帕塔法县南端的法国人湾,读者可以在我们提供的地图上找到这个地方,时间就在约克纳帕塔法县经济与社会的剧烈变革时期。全书通过缝纫机推销员拉特利夫 串联成书。


弗莱姆·斯诺普斯是二十世纪初来到法国人湾的。为了生计,他只好在富户威尔·凡纳的店铺里做小伙计。他明知其女儿尤拉怀了孕,但为了金钱与地位,仍与她结婚,以获得威尔·凡纳的欢心。 在法国人湾,弗莱姆·斯诺普斯为了钱,几乎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他先是把自己的一块地骗卖了不少钱,后又把一群野马假冒驯马卖给了当地居民。在榨干了这儿的油水之后,便离开了法国人湾来到 杰弗逊镇去征服新的领地。


对弗莱姆·斯诺普斯这个反面人物的塑造,福克纳靠的不是正面描写他的言行品质、心理活动,而是放在背景处,通过别的人物的言行活动来对照出他丑恶的本性。除了描写他的第一个对立面—— 妻子尤拉之外,福克纳还用其他几个人物的故事来对照衬托弗莱姆。先是痴情种子赫斯顿的故事。赫斯顿为了心爱的女人吃尽了苦头,待到成功之时,她又被公牛踢伤。在悲痛之中,赫斯顿最后被明克 ·斯诺普斯杀死。第二个对立面是明克·斯诺普斯的故事。赫斯顿的公牛侵入了他的地界,使他怒不可遏,在争执之中,他竟杀死了赫斯顿,然后又毁尸灭迹。还有白痴艾克·斯诺普斯,竟异想天开地 爱上了一头母牛,并把它从赫斯顿手中盗走。《村子》中白痴的呓语就有三十页之长。上述这些人物,有的残酷冲动,有的痴情病态,弗莱姆对此了如指掌,利用他们的弱点,把他们身上的油水捞得一 干二净。对比之下,弗莱姆阴险狡诈、冷酷无情的丑恶嘴脸跃然纸上。


在《小镇》中,福克纳把弗莱姆和尤拉这一对立的人物放到了更加广阔的社会背景之中,通过对他们丑恶言行的描绘反映出当时人与人之间尔虞我诈、道德虚伪的社会现实。从法国人湾来到杰弗逊 镇不久,尤拉就与市长曼弗列特·德·斯班勾搭起来,成了市长的情妇。弗莱姆对此详装不知,却利用这层关系为自己大捞好处。先是从德·斯班那里弄到发电厂厂长的职务,后又靠尤拉的色相接连爬 上了银行副董事长和董事长的宝座。此时,他已是腰缠万贯的大亨,他买下了德·斯班家的住宅,并把它扩建成南北战争前那种类型的南方大宅。他暴富之后守法知礼,显得体面高雅,但内心还是一片 肮脏丑恶,不仅把那些有失其体面的几个斯诺普斯族人赶出了杰弗逊城,而且还逼死了妻子尤拉。弗莱姆苦心经营多年之后,终于了却了心愿,搬进了《大宅》。在《大宅》里,两根故事的主线推动着 情节的进一步展开。一是明克·斯诺普斯复仇记,二是林达·斯诺普斯的活动。明克杀死赫斯顿之后,他的堂兄弗莱姆不仅没有出面搭救他,反而设下圈套陷害他。对此,明克怀恨在心。遭受了三十八 年囹圄之苦以后,怀着满腹仇恨的明克马上来到杰弗逊镇,杀死了弗莱姆。此时,故事已发展到了五十年代前夕。林达是尤拉的女儿,曾参加过西班牙内战,支持共和政府,又参加美国共产党。明克之 所以能成功地出狱杀死弗莱姆,与她从中帮了不少忙有关。弗莱姆一生投机钻营,在进入了杰弗逊镇权力和金钱的中心之后,被林达和明克害死,尤其是弗莱姆搬进大宅后即将被明克杀死时,他已没有 了先前的志得意满,而是对生命感到厌倦,对生死也感到漠然。这又一次深化了福克纳的主题创作:“人生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毫无意义”。在“邮票般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福克纳反映了二百 年来美国南方社会的变迁、各阶层人物的沉浮命运与精神面貌,描绘了一幅多姿多彩的南方社会画面,同时又表现了二十世纪“现代人”所关切的重大问题,探讨了“现代人”的精神苦闷原因及其出路 ,在这一片精神“荒原”上,福克纳对人的病态本性以及对物质文明的怀疑与否定等一系列观点,引起了西方知识分子的强烈共鸣和人类本身的极大关注。这则是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的思想精髓。这 块庞大的创作王国永远属于它的设计者与缔造者——威廉·福克纳,也必将以其思想上的博大精深和艺术上的无与伦比而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


无法避免厄运的“萨托利斯”们


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南方传统的几个贵族家族的命运特别引起了我们的关注。这些家族包括萨托利斯家族、塞德潘家族、康普生家族以及麦卡斯林家族等等。面对着北方资本家的渗透和进 攻,他们所信奉的南方传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挑战面前,他们都显得仓慌失措、无能为力。荒唐的招架和消极的逃避,都没有使他们逃脱注定失败的厄运。他们那悲惨痛苦、创伤巨大的遭遇, 都具有一种无法避免的必然性。故,本文把他们统称为“萨托利斯”们。


这些家族在南北战争前,一直是南方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代表。他们雇佣着成群的黑人奴仆,开垦着千顷的肥沃庄园,积累了无以累计的财富。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古老南方,他们住在豪华的大宅, 行为举止道貌岸然,温文尔雅,无疑是这个秩序井然的社会统治者。南北战争后,呼呼作响的纺车声开始震撼这个社会的基石,伯明翰钢铁城冲天的火光,使这个以稳定而著称的社会传统显得苍白无力 ,北方工业家和投机金融家的入侵和进攻,无疑又使这些家族雪上加霜,厄运和悲剧一个接一个地降临在多灾多难的家族头上。昔日辉煌的萨托利斯们,再也抵挡不住北方的诱惑和攻势,而且没有能力 与他们竞争,在一片“荒野”和废墟上,象一个个白痴似地嚎陶着生命的悲哀和无奈,梦呓着人生的苦闷与绝望。


在南北战争前,南方能够引起我们联想的无非是瀚浩无垠的大森林和一望无际的大庄园,还有那些带有骑士色彩和绅士风度的傲慢贵族。大庄园里种植着烟草、棉花和稻米,成千上万的黑人奴隶在 没有任何权利和尊严的恶劣处境下辛勤劳作,为奴隶主阶级的统治创造了不尽的财富。这些傲慢的贵族个个显得志得意满,行为举止流露出其特有的神气。为了维护其在文化上和物质上的特权地位,他 们一方面利用其手中的特权去打击不同宗教观点的各界人士,另一方面采取愚民政策,残酷压榨黑人奴隶和穷苦白人。但是历史的车轮进入二十世纪之后,尤其是发生在十九世纪中叶以废除蓄奴制、解 放黑人奴隶为宗旨的南北战争使这些体面的贵族威风扫地。对土生土长于南方的福克纳来说,这些贵族昔日的荣耀和辉煌代表了古老南方一种美好的传统,他们传奇般的经历使福克纳总是心驰神往,然 而对他们的丑行和罪恶,福克纳又感到痛心和愤恨。这里,我们通过这几个家族的兴衰命运史来看一下福克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描绘他所热爱而又痛心的南方的。


在《萨托利斯》中,我们已经隐约感到了萨托利斯家族新旧两代人已经开始出现的冲突和不和。作为新一代的巴雅德·萨托利斯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回到家乡后,精神上感到极为苦闷和迷茫。其祖父和父亲所描绘的神话的过去,在他看来虽然非常壮观,但严峻的现 实很难使他沉醉于祖辈的显赫身份,相反,被浪漫化了的祖辈经历却阻碍了他参于当时的激烈竞争。为了效仿他祖先那股毫无约束的闯劲,他驾驭汽车横冲直撞,在失事中断送了祖父的性命,自己在飞 机失事中也一命呜呼。巴雅德类似唐吉珂德式的荒唐行为,根本无法挽救这个家族的衰亡命运,相反,却使这个家族蒙上愚蠢和无能的色彩。祖父的死亡,暗示了古老南方传统的死亡,他自己的毁灭, 则预示了年轻一代的萨托利斯也难以对抗强大的社会现实力量。


1919年,当巴雅德·萨托利斯二世任银行总裁时,充当他副手的则是出身寒微的弗莱姆·斯诺普斯。出身名门望族的萨托利斯,显然没有把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乡巴佬放在心上。然而,贪婪自私而 又凶狠机智的弗莱姆·斯诺普斯在地位稳固之后就开始向这个血统高贵的家族磨刀霍霍。情势的发展,似乎证明他们更能适应南方的现实,大有取代萨托利斯之势。面对着弗莱姆咄咄逼人的攻势,萨托 利斯家族则有点招架不住。这一方面固然有社会历史的原因,还有萨托利斯家族个性保守不思进取的自身原因。


萨托利斯家族的厄运和衰败,对福克纳来说,无疑是一个令他痛心的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讲,萨托利斯家族的一切,实际也是福克纳家族的写照。萨托利斯家族代表着一种传统,一种以南方价值观 念为基石的传统。古老的南方,以贵族的特权和宗教上的保守而著称。那时,社会是稳定的,任何外来的入侵者在强大的传统势力面前都被反击得灰飞烟灭。再加上美丽的田园诗般的风光,没有被文明 所污然的一种自然景象,总是给人以美好的回忆。然而无情的现实把这些代表着美好的家族推向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地步。新一代不仅不能靠老一代的显赫家史生存下去,反而由于一味地缅怀过去而失去 了进取和竞争的锋芒。一代不如一代,再也看不到古老而又美好的南方。内战之后的严峻现实使南方完全衰落了起来。这一变化,福克纳深知,是一个不可更改的趋势,他只能怀着一种温馨的回忆和无 可奈何的伤感,用无声的文字给予了反映。


厄运在毁灭了萨托利斯家族的同时,也无情地降临到了另一个南方的世家贵族——康普生家族头上,先前的康普生家族奴仆成群,庄园千顷,但时至今日,家道已开始了衰落。家境的贫寒和子女们 的行为,都不能使康普生先生和太太悠然自得地去重温其昔日宫廷般的贵族生活。儿子班吉是个白痴,既不能区别时间的先后,也没有清晰的意识思想。康普生先生与太太怎么也搞不清楚他们的前世造 了什么孽竟生下了这么一个包袱。女儿凯蒂和镇上的一个小伙子鬼混,竟未婚先孕。无奈结婚,又遭抛弃,离婚之后又离家出走,成为别人的情妇。大儿子昆丁整日沉溺于幻想中的南方神话而不能自拔 ,同时也没有能力为这个家族的振兴尽到责任,最后在绝望中自杀。在悲哀和神经质中长大的另一个儿子杰生,也不是南方贵族的典范,反而成了一名冷酷无情的拜金主义者。外孙女小昆丁为了追求自 己的幸福,也为了报复杰生的不仁道行为,竟与一个流浪艺人私奔。康普生先生也是无能为力,只好酗酒,在醉熏熏似的飘飘欲仙中寻求安慰,康普生太太唠唠叨叨,牢骚满腹,永远也不想尽一个母亲 的道义和责任。在这样一个没有爱与温暧反而相互欺诈的家庭之中,一旦厄运降临,他们显然不能团结起来,共渡难关,只能以各自的方式忍受或逃避这些不幸和厄运。


昆丁的悲剧,说明了南方传统势力与强大现实力量之间的无法妥协性和明显的对抗性。一方面,他更维护南方传统的价值标准和道德观念,这在他得知凯蒂失去童贞和堕落后的心理感受与态度上便 可看出来,另一方面也已经发现基于其固有价值和道德之上的南方传统已不适应新的现实与矛盾。同时作为具有南方贵族血统的没落势力的一个代表者,他的个性是极其复杂的。他傲慢自负、歇斯底理 ,在精神上、肉体上又显得脆弱。他对妹妹凯蒂的情感是爱的。凯蒂的堕落行为,使得在他小时候就建立起来的南方价值大厦顷刻间崩溃倒塌。他力图担负自己的责任,然而自身的脆弱个性又使他难以 承担。于是,他所能选择的,不是寻求新的支点,起来为家族和他的南方而奋斗,而是无奈的自杀企图来换得一了百了。纷纷嚷嚷的家族事务,吵吵闹闹的复杂现实,使他再也不能英勇地站出来,去悲 壮地为理想与天职搏斗,他只能消极地逃避。昆丁的自杀,显然说明了古老的南方,路已走到了尽头,抱着这个传统固守不放,不能使这个家族东山再起,在新旧之间寻找一种妥协,也不能为这个垂死 的家族输入新的血液与活力。


凯蒂这个人物的行为举止,作者没有系统的描绘,只是出现在她的几个兄弟的回忆与幻想中。她的堕落出走,是对南方价值传统的一种抗议和讽刺。在周围人看来,童年和少女时期的凯蒂是南方价 值观念的化身和世家贵族的荣誉。当她与自己所爱的道尔顿·艾姆斯恋爱时,他们认为这败坏了家族的荣誉,就横加阻扰。面对着这根深蒂固的古老传统,凯蒂的反抗是非常有限的,最后只能选择与他 人鬼混的方式来报复。怀孕后,为了给孩子找个爸爸,康普生家族就匆匆忙忙地让她嫁给了她并不爱但却富有的一位银行家海德。当虚伪的海德知道了真相后,连形式上的婚姻也难以维持。离婚之后, 凯蒂的出路是可想而知的。她无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在道貌岸然的传统势力面前,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只好以堕落的方式来宣告那个传统的虚伪和破产。凯蒂的悲剧,又雄辨地说明了传统的没落和衰 败。


让我们再看一下杰生的悲剧吧。杰生,在康普生家族没有爱与温暖的冷酷气氛中长大。之后,他又变得没有人伦,冷酷无情,为了钱财,他可以不择手段。从表面上看,杰生是这个家族唯一还能适 应这个唯利是图的社会现实的代表。他已抛弃了那种血统高贵的家族面子,而变得象斯诺普斯之流那样自私自利,爱财如命。然而,他的转变显然也不能挽救这个家族衰败的命运。小昆丁偷了他的存款 与人私奔,使他最后的挣扎也付之东流。在悲哀与无奈中,杰生终于于1945年变卖了家里的房子,做了一名零售商。


康普生家族一个更大的不幸,则是小儿子班吉生性痴呆。班吉,是这个家族可悲可怜的形象浓缩。虽是成人,却只有孩提的智力,头脑中乱七八糟的意识活动,反射出了这个家族的厄运与衰落。班 吉对姐姐凯蒂的情感,和哥哥昆丁的一样,是充满着爱和崇敬的。当那天晚上凯蒂回到家后,沉默不语,心烦意乱(实际上,她刚失去童贞),班吉放声痛哭,凯蒂的出走,更使他心如刀绞。他对童年 支离破碎的回忆,以及对姐姐天生的爱,都使这个形象附上了一种象征的色彩。他虽不能理解和解释周围的各种事件,但却通过他稚拙的言行给予了准确的报道。在现实面前,他太渺小,太脆弱了。他 被骗卖了自己的土地,来送昆丁去哈佛大学,没有父母和兄长的爱与温暖,却又失去了姐姐的爱与关怀,最后又被杰生送进疯人院,这一系列无奈的忍受,使得班吉象供奉的祭品一样任人宰割。他的诸 多失势和不幸,不正是这个名门望族在现实面前的真实写照吗?


康普生先生与太太以及女儿们的悲惨不幸遭遇,具有历史的必然性。祖上出过将军和州议员的显赫过去,在今天显然不能画饼充饥。再加上现在家道的衰落,后代也没有能力象祖辈那样去建功立业 。昆丁软弱而傲慢的个性,显然不能在新旧价值观之间找到一种平衡的支点,去重整旗鼓、大干一场。杰生爱财如命、自私自利的本性,在这个家族名声日落西山的夕阳下也唱不出一曲奋斗的凯歌。凯 蒂的婚姻不幸与道德沦丧,不仅进一步地说明了南方传统的腐败和丑恶,而且又辛辣地讽刺了这个传统的虚伪。班吉是个白痴,显然担当不起重振家业的重任。1945年,杰生对家产的变卖、仆人的解散 ,标志着这个家族的全面解体。毁灭性的厄运悲剧,又成了这个家族分崩离析的催化剂。深刻复杂的社会现实是这个家族垮台的现实原因。毫无疑问,这一衰落与解体是必然的。


杰生对自己家族的家产变卖,暗示了康普生家族——这个南方世家贵族的衰败与没落。一场大火又使一座南方的豪华住宅成为灰烬。这座住宅,位于一个叫“塞德潘百里地”的庄园内。房子的主人 托马斯·塞德潘早在1869年,由于同别人的孙女同居而惨遭杀害。他的儿子亨利在重病缠身的晚年用一把火烧毁了其父苦心经营的事业。这里,让我们考察一下悲剧和厄运是如何降临到这个罪恶的庄园的。


“塞德潘百里地”的兴建,凝聚着托马斯·塞德潘青年时代的梦想和后来奋斗的心血。在他的家乡——西弗吉尼亚,贫苦的家庭时常使他受到当地庄园主和贵族的奚落和侮辱。为了出人头地,他移 居到西印度群岛谋求发展。在那儿的成家立业,也一度使他自豪和得意。但后来发现妻子有黑人血统的时候,他就扔下了妻子和儿子查尔斯·波恩,来到了杰弗逊镇另立炉灶。他先是依靠欺骗的手段从 印第安酋长手里弄到了一块土地。后又雇佣了成群的黑人奴仆在这儿开垦种植,从而开辟了“塞德潘百里地”的庄园,并在里面建起了豪华的住宅。在杰弗逊镇,他又与一个姑娘艾伦结婚生下儿子亨利 和女儿裘迪丝。尽管镇上的贵族对他这个暴发户不冷不热,但他拥有巨大的庄园和豪华的大宅显然已证明他已不再是先前的那个可怜白人,而成了一名具有南方传统特色的贵族名流。后来,亨利在大学 期间结识了其同父异母的兄长查尔斯·波恩,对查尔斯的崇拜使他们很快成为好朋友。当查尔斯来到“塞德潘百里地”的时候,悲剧也开始降到了这个家族头上。查尔斯竟爱上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裘 迪丝,并向她求婚。了解事实真相的父亲极力反对,并唆使亨利开枪打死了查尔斯。自知罪责难逃的亨利只好离家外逃,不知去向。托马斯·塞德播的悲剧,是他自食其果的必然。他狂热的种族主义观 点,对黑人的歧视与偏见为查尔斯·亨利和裘迪丝的悲剧埋下了祸根。他对在西印度群岛的妻室和儿子的抛弃,明显地说明了他从内心不愿接受黑人的传统观念。查尔斯来到“塞德潘百里地”觉察出他 们之间的关系后力图使父亲接受自己而遭到父亲的冷漠拒绝,更证明了托马斯种族思想的根深蒂固。这种矛盾的难以妥协性,最后只能导致双方的自相残杀。他的土地是骗来的。他的庄园和住宅是靠压 榨黑奴的血汗而建立起来的。这些不义之财,就象是“受了诅咒的”东西一样,暗示了他今后命运的不祥和悲剧。南北战争期间,他也曾为捍卫古老的南方与自己的特权而亲率一个团与北方死战。对南 方来说,这场战争的不道义导致了他的失败。战争结束后,他又回到了杰弗逊镇试图东山再起。然而失败的情绪笼罩着每一个南方贵族的心头。残酷的社会现实与命运力量,已经鼓不起他年轻时代的壮 志。为了麻醉自己的失败痛苦,他开始了酗酒,并于沃许·琼斯的孙女同居。沃许·琼斯盛怒之下杀死了托马斯。这位一生誓为人上人的南方贵族,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命运。查尔斯与父亲托马斯的冲 突与矛盾,是这个家族走向解体的前奏曲。查尔斯的母亲具有黑人血统,在种族偏见思想严重的南方,严重阻碍着他事业与家庭的发展。他父亲都不愿接受他,何况是周围的人呢?托马斯对他的抛弃, 而后又不愿接受他,几乎把他推向了一种非常绝望的程度。他首先是人,然后才是一名具有黑人血统的人,然而他自己的个性和价值,竟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接受,反而却死于受父亲挑唆的异母兄弟 亨利之手。这一残酷的事实充分暴露了南方贵族种族歧视崇尚暴力的丑恶嘴脸。


亨利和查尔斯从不相识到成为好朋友最后到反目成仇自相残杀的过程,也是这个家族开始崩溃并走向毁灭的过程。亨利对查尔斯的感情是崇敬的,后来得知他就是自己的异母兄弟。所以对查尔斯与 自己妹妹裘迪丝的相爱和求婚,亨利极力劝阻,试图阻止这一悲剧的产生。由于对裘迪丝的感情是纯贞的,查尔斯就坚持自己的思想。为了防止这个高贵的家族有黑人血统的渗透,亨利只好选择杀死查 尔斯的方式以求问题的解决。亨利对查尔斯与其妹妹情感的劝阻,意在寻求一种妥协的方式来避免悲剧,劝阻的失败,意味着悲剧不可避免。杀死了查尔斯,从表面上看似乎解决了问题,但以后情势的 发展,却说明了塞德潘家族还有更大的灭顶之灾。


逃亡在外的亨利颠沛流离、病魔缠身期间,父亲惨遭杀害,妹妹裘迪丝也先他而去。回到家里一看,先前无垠的庄园已是田园荒芜、遍地杂草,豪华的住宅也是衰微破败、大厦将倾。绝望之中放了 一把大火烧掉了住宅,自己也葬身火海,剩下的家里人也都被烧死,只剩下查尔斯的混血儿后裔、一个白痴,在瓦砾堆上嚎哭。托马斯·塞德潘一世奋斗而建立起来的庄园和住宅,彻底地毁灭了。


萨托利斯家族的败落,康普生家族的解体,以及塞德潘家族的毁灭,形象而又全面地宣告了古老南方传统的崩溃。巴雅德盲目愚蠢的逞能,不仅没有使萨托利斯家族锦上添花,反而断送了他祖父和 自己的性命。杰生象斯诺普斯之流的奋斗抗争,也没有保全住康普生家族的最后产业。亨利杀死了查尔斯,绝望之中却选择了用一把火烧光其父亲苦心经营的家产。这些具有高贵血统的贵族后代,为什 么都不能象祖辈那样满怀壮志去建功立业反而显得愚蠢而无能呢?显然,除了自身的原因之外,当时深刻变革的现实使他们失去了先前的优势和特权,仅凭南方旧传统观念,不仅不能适应新的现实,反 而在强大的现实面前被碰得头破血流。


南北战争之后,种植园经济开始崩溃,代之而起的是以北方工业家和金融家为核心的工业社会。雇佣成群的黑奴去开垦成片的荒地,显然不能与以机器文明为标志的先进生产方式相比。依靠旧的经 营方式的南方银行业也不能与精明的北方银行家所操办的金融业相比。同时,南方的保守与傲慢使他们刚开始对北方资本的渗透采取了轻视的态度,后来,当他们发现北方资本的猖狂攻势已成了他们的 心头之患时,却已无力与他们抗争。北方工业家和投机商不择手段的残酷经营策略,把南方的萨托利斯们推向了绝望和毁灭。在南北战争中,南方是失败者。此后,观念的气氛笼罩在每一个家族里。他 们仇视北方、痛恨北方的冷酷无情、爱财如命。战争之后,黑人已不再是奴隶,他们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把黑人看作牛马,然而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思想又使得他们不能把黑人奴隶看成是独立的人格代 表来给予尊重。经济上和思想上的抗争与混乱,使南方成了一个动荡的社会。厄运的突然降临,更使他们难以承受。一些敏感的贵族后代如昆丁和亨利,试图在新旧两种社会价值观念之间寻找一种平衡 ,来挽救大厦之将顾之势。最后他们的自我毁灭,显然说明了他们的失败。  


高贵的萨托利斯们,再也不能拥有他们昔日的威风与体面。拚命地抗争也难以保全家族的完整和昌盛。一个又一个无奈的萨托利斯,都以自己的曲调唱出了南方败落的挽歌。别了,田园诗般美丽的 古老南方,别了,那温文而雅神气活现的萨托利斯们,我们和福克纳一样为你们传奇般的过去而感到神往,也为你们落难的今天而感到无限的痛心。


冷酷无情的斯诺普斯主义者


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里,萨托利斯们在无奈地哭泣,一个接一个走向了绝望和毁灭的深渊,另一类人却在一旁冷笑,一步一步地沿着权力和财富的阶梯爬上了顶层。这类人生性奸诈,唯利是图 ,爱财如命,却又精神空虚、灵魂丑恶。为了钱财,他们可以抛弃亲人、出卖朋友,达到了不择手段的程度。福克纳所鄙视和憎恨的这类人中有杰生·康普生四世、安斯·本德伦和弗莱姆·斯诺普斯等 。其中以弗莱姆·斯诺普斯为代表。在这儿,我们把他们归纳为斯诺普斯主义者。


弗莱姆·斯诺普斯的发迹过程,也是南方世家贵族败落的过程。弗莱姆不择手段地攫取财富,使他的每一分硬币都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铜臭。他个人的胜利,是人性的失败,也是资本主义丑恶的一面 镜子。镜子里反射出了他那肮脏的发家致富历史。


斯诺普斯家族来自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发迹之前,他们行为猥琐、举止粗野马。在本世纪初,也就是1902年,为了寻求飞黄腾达的机会,弗莱姆来到了约克纳帕塔法县的村子——法国人湾。此时 ,南方旧日的大庄园早已解体为小农庄。村子里的这些农庄主由富商威尔·凡纳所控制。他先在凡纳的铺子里打零工。为了地位和金钱,他极力讨好凡纳。他明知凡纳的女儿尤拉怀了孕,却还要与他结 婚。先是放高利贷,然后是把一群野马假冒成驯马卖给当地人,后来是制造假相,自己在地里埋下几枚银子,让人误认为地下有宝藏,卖了一块地,这一切所带来的巨额收入,使他逐步取代了威尔·凡 纳,成为法国人湾的首富。


在法国人湾捞干了油水之后,他就来到了小镇——杰弗逊镇。在这个小镇上,弗莱姆的阴险欺诈、冷酷无情的本性暴露到了登锋造极的程度。妻子尤拉与德·斯班鬼混。他不仅佯装不知,反而利用这层关系为自己捞了一个发电厂厂长的职务。以后,他逐步爬到了银行副董 事长的宝座。为了攫取岳父凡纳的股份,他竟诱骗女儿林达签署文件。当他榨干了德·斯班的油水之后,便无情地利用凡纳的干预逼迫他出走在外。对妻子尤拉自杀的痛苦,远远不及对他爬上银行董事 长的狂喜。之后,腰缠万贯的弗莱姆开始考虑到了自己体面的尊严。先花钱买下了德·斯班的住宅,进行装修,然后又把有辱其家族的几个斯诺普斯族人赶出了杰弗逊。


搬进了这个豪华的住宅,弗莱姆踌躇满志,神气活现。然而,不久,这个家族由于它的肮脏和丑恶也遭到了厄运。他的兄弟明克·斯诺普斯因杀死了赫斯顿而入狱。对此,弗莱姆非但见死不救,反而唆使明克越狱,越狱失败后又被加刑一倍。女儿林达成了这个家庭的叛逆 者。明克越狱后,在林达的帮助下杀死了弗莱姆。


弗莱姆的被杀,是他多行不义必自毙的结果。命运对他的惩罚,暗示着福克纳对斯诺普斯式人物的憎恨和厌恶。因为福克纳所赞美的古老南方,正是被这一群出自低微但生性狡诈的“北方佬”所破 坏。福克纳所歌颂的神圣般的平衡和秩序,也被他们不择手段的尔虞我诈所打破。他们的每一成功,都意味着人性的退化和沦丧,他们的失败,意味着福克纳对新兴资产阶级的文明厌恶到了顶点。


弗莱姆对金钱和地位的欲望和攫取手段,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为了钱,他可以不择手段。妻子成了他用以变卖色相的工具,岳父成了他欺骗敲诈的对象,就连女儿也不放过,朋友,更是他欺诈出卖的靶子。疯狂的拜金思想,使他忘记了亲人朋友,他几乎没有人性。生活,对他来说,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最大限度地取得和占有财富。为 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可以欺骗任何人,也可以敲诈任何人。就连人性的面具,他也懒得去戴。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弗莱姆的狡猾与精明。他的本性完全受经济动机所支配,然而他从不去犯罪。对每一个行为的判断和实施,他几乎象计算机一样计算得精确无误。他能准确 地利用威尔·凡纳,尤拉、德·斯班、包括林达等人的弱点,从他们身上合法地榨走财富。为了得到威尔·凡纳的财产和从德·斯班那儿捞到好处,他宁愿带“绿帽子”。当从德·斯班那儿捞尽油水之 后,为了踢走他,就把尤拉的不贞告诉她父亲威尔·凡纳,让凡纳出面对付德·斯班。德·斯班被逼出走,他落井下石,不仅爬上了董事长的宝座,而且还趁机买下了他的老宅。对这一切,他没有表现 出任何人的情绪,他几乎不是人,完全是一台精密的机器,没有感情,没有灵魂,更没有“激情”。他的一切丑行,对他来说,似乎都很正常,他丝毫觉察不出有任何不妥之处。


弗莱姆这种可怕的人性沦丧,福克纳是最愤恨的。南方平衡的秩序被打破的事实,使福克纳感到极为痛心,而新兴资产阶级崛起的丑恶现实,又使福克纳感到极为痛恨。旧南方的消亡,北方资本的 渗透,彻底动摇了南方社会秩序的基石。旧的宗教信仰、价值观念及伦理道德全被北方入侵的狂风所吹散。拜金主义思想盛行,以弗莱姆为代表的斯诺普斯式资本家迅速替代了南方世家贵族的特权而成 为南方权力的中心。弗莱姆毫无人性,阴险狡诈,是当时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福克纳则把对西方资产阶级文明的反感和否定浓缩在弗莱姆这个形象上。


弗莱姆成为一个没有灵魂和人性的“机械”,是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原因的。他出身寒微,没有钱财去接受教育,不论是在以财产门第为标志的旧南方,还是在以金钱至上为观念的新现实,他都不可能出人头地。为了进入上流社会,他既没有显赫的家族可用来炫耀,也没 有足够的本钱可用来活动。唯一的出路,就是投机钻营。弗莱姆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不惜一切、以经济利益为中心。凡是可以得到财富的地方,他都可以去,就连法国人湾这样的小村,也成了他 寻求金羊毛的天地,杰弗逊镇更是他大攫财富的王国。对于每一个能从那里得到财富的人,他都可以欺骗。他与尤拉结婚,显然不是以感情为尺度,而是她父亲凡纳可以给他一笔丰厚的嫁妆。尤拉与德 ·斯班的鬼混,也是因为这样,可以给他带来地位和利益。由此可见,拜金主义已使他的灵魂腐朽了,也使他的人性丧失了。他虽活着,却似一个躯壳。病态的现实扭曲了他的个性,他完全成了一台受 经济动机所支配的机器。金钱至上的观念不仅使人的灵魂腐朽,弗莱姆的被杀也说明了这种观念还会使人的躯体毁灭。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人类的重大悲剧。


我们在这里把出身南方世家贵族的杰生也归于斯诺普斯之类人物,人们也许会感到奇怪。因为杰生出身于康普生家族这一显赫的门第,按理说他应该为这种出身而自豪,并为维护和巩固这个家族而 尽心尽力。但是,如果我们考察一下杰生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本性实质,就会毫不离外地得出结论,杰生已从南方贵族子弟蜕变成了一个爱财如命的斯诺普斯分子。


杰生蜕变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对这个家族已完全丧失了信心。父亲康普生先生与太太无所事事、碌碌无为,哥哥昆丁整日沉醉于昔日繁荣的残梦之中,姐姐凯蒂伤风败俗、堕落为妓女,弟弟班吉白痴般梦呓吵闹,已使他心烦意乱。他根本不能从这个家族上联想到那一望无际的庄园和神气活现的祖辈风采。家中财产的减少,经济的恶化,更使他 觉得这个家族象一个垂危的病人,只能靠输水和输血才能苟延残喘。为了摆脱被动挨打的地步,他只能放下高贵的面子,象出身寒微的弗莱姆一样去攫取财富。于是,他先在一个杂货店里当伙计,然后 又去抄股票,同时又克扣和侵吞凯蒂给小昆丁的生活费,甚至也骗取母亲的钱财一心一意想钻进财富的“象牙塔”。


康普生家族成员之间的冷漠关系是杰生蜕变的另一原因。杰生从小就在无爱的家庭中长大,父母从来没有关心过他,哥哥昆丁和姐姐凯蒂更没有给过他温暖,弟弟不仅自身难保,而且后来还需要他 的照顾。他本想利用姐姐凯蒂和赫伯特·海德的婚姻关系,在银行里谋个好位置。可凯蒂以前的丑事被海德知道后,他们的婚姻破裂,他的愿望也随之成为泡影。于是他恨这个家族,他恨凯蒂。他对小 昆丁生活费的克扣和侵吞,以及对凯蒂的欺骗,除了唯利是图的本性之外,还有他仇视凯蒂报复凯蒂的卑劣心理。他的内心独白,把他的这种心理和本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南方剧烈变革的社会现实是杰生蜕变的最重要原因。南北战争之后,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金钱力量迅速上升。疯狂的拜金思想,使人性扭曲,并使之蜕变成兽性。父母、妻子、儿子以及朋友, 都可以被欺骗,被出卖。弗莱姆的发迹,显然说明了这一现象。生活在金钱至上的社会现实之中,杰生当然要抛弃那貌似绚丽的残梦,开始顺应这个所谓的“潮流”,成为一个唯利是图的斯诺普斯主义 者。自己家族的败落,已使杰生意识到如果还按南方传统我行我素,只能坐以待毙。他率先背叛这个传统,开始投入金钱的洪流,梦想用财富来提高自己的地位。


杰生从一个血统高贵的贵族子弟蜕变为一个唯利是图的斯诺普斯主义分子,使福克纳感到痛心和愤恨。杰生对自己家族信心的丧失和背叛,也是对南方传统的丧失和背叛。杰生人性的沦丧,是当时没落贵族子弟淘金意识膨胀并为之所驱使的必然结果。


安斯·本德伦是狂热的斯诺普斯主义的另一个代表。在《我弥留之际》一书中可以看出,作为一家之长,安斯从没有考虑过这个家庭。妻子的生病,他漠不关心,女儿的未婚先孕,他更是束之高阁,他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妻子艾迪临死前留下的遗 嘱,想和她娘家人埋在一起。从表面上看,安斯为此事跑前跑后,不惜耗资带着全家人去履行艾迪的遗嘱。但后来,我们便可明白他领着家人把艾迪的遗体运到杰弗逊镇,真实的意图并不是出于对死者 的虔诚,而是趁此机会配付假牙,接回新欢。在漫长的运尸过程中,一群食尸鸟扑向妻子臭气冲天的尸体,但安斯对此安之若素,没有丝毫的悲伤。儿子达尔被送进精神病院,也丝毫没有改变他另娶新 欢的决心。另一个儿子为了保护棺材而被轧断了腿,还有女儿的伤风败俗,他丝毫没有反应。对这样冷漠而又自私的人物,福克纳给予了无情的讽刺和鞭鞑。安斯演变为一个自私自利的毫无人性的冷酷 人物,是资本主义丑恶本性所导致的必然产物。旧南方的死亡,北方佬的入侵,使以仁慈宽厚为特色之一的南方道德迅速瓦解,以自我为中心的资产阶级道德日益盛行。他们奉行“金钱至上”和“人不 为我,天诛地灭”的信条,不择手段地为自己钻营。妻子的痛苦,儿子断腿,女儿想打胎,这一切丝毫不影响自己的利益。安斯活灵活现的表现,充分揭示了其毫无人性与道德的丑恶本质。


我们还要充分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安斯在其全家身陷困境的时候仍然把自我放在第一位去考虑。妻子得了重病,后又身亡,家里又没有钱,再加上女儿杜威·德尔有孕在身,还有达尔举止 怪僻,但为了他迫切需要的假牙和新欢,他什么都不顾,还是决定到杰弗逊去。运送妻子尸体时,尸体的冲天臭气也没有熏掉他内心的喜悦。路上,儿子卡什的腿被轧断,他还是没有改变掉以自我为中 心的自私本性。这充分曝露了他那冷酷自私的丑恶灵魂。


安斯配了假牙,娶了新欢,又把达尔送进了精神病院,甩掉了一个包袱,这一切都是在敬重和履行妻子艾迪的神圣遗嘱的幌子下完成的。把妻子的遗体运到杰弗逊镇和她的家属埋在一起,这是妻子 临死前的最后要求。满足这个要求,不仅无可厚非,而且还值得敬重。可安斯真的对妻子遗嘱如此看重吗?埋了妻子后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就先配了假牙,找到了新欢。之后,带着新欢,买了一架留声 机,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家,早已把妻子艾迪的死抛到了九霄云外。由此,我们还可看出,安斯不仅爱财如命,自私自利,而且还冷酷成性,阻险狡诈。这一切,正是斯诺普斯主义的本质特征。


弗莱姆·杰生和安斯这些斯诺普斯主义的代表所表现出来的共同特征,就是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爱财如命。为了他们个人的利益,他们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不顾亲人的痛苦,把自己的欢乐建立在 别人的痛苦之上。弗莱姆可以逼死妻子,逼走德·斯班,欺骗岳父和女儿;杰生可以背叛家庭,欺骗姐姐凯蒂,任意克扣和侵吞小昆丁的生活费;安斯不顾妻子的死活,儿子的腿伤,女儿的痛苦,目的 都是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幸福。这种毫无人性、毫无道德的丑恶本性,使他们完全成了没有灵魂只有躯体的“机器人”。


二十世纪的西方社会,是一个人欲横流的肮脏社会。“人人为我”的自私论调充斥着这个五光十色的人间地狱。为了金钱,可以欺骗亲人,出卖朋友,可以不要良知,扔掉道德赤裸裸地去攫取。这些行为决不是“天方夜谈”,从弗莱姆、杰生和安斯身上就可以得以印证。 对金钱和个人利益的疯狂掠夺,已使他们变得惨无人性。人性,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用来行骗的手段。几千年来人类创造的高尚道德、优美情操,在他们身上显然已是荡然无存,剩下的都是卑劣、自 私、污秽和堕落。弗莱姆、杰生和安斯是资产阶级道德沦丧、腐化、堕落的最集中表现。


按照福克纳的观点,从1865年起,旧的南方已经死亡了。这里的“南方”不仅指的是以种植园经济为支柱的庄园,而且也包括长期以来所形成的南方传统观念和价值道德标准。这是南北战争所造成的必然结局。无疑,北方的胜利及入侵,给南方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方式,在很 大程度上促进了南方的开发和发展。同时,北方也把种种丑恶移植到了南方。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已经失去了旧南方中的那种和谐和平衡,开始了冲突。萨托利斯们无法避免自己 失败的悲剧,斯诺普斯主义者开始粉墨登场,试图靠欺骗和冒险来建立起强大的物质文明。


不错,弗莱姆成功了。他爬上了银行董事长的宝座,赶走了曾与他平分秋色的“萨托利斯”——德·斯班,建起了豪华美丽的大宅;杰生从克扣和侵吞小昆丁生活费中也得到了一笔不小的存款,得 到了报复姐姐凯蒂后的一种快感和得意;安斯以前苦苦追求妻子艾迪,如今埋葬了她的遗体,配了假牙,得了新欢。可是他们的人性和道德到哪儿去了?他们获得了财富,了却了心愿,却丢掉了人类最 宝贵的人性。他们的所为,已表明他们失去了人间最高尚的道德,这不能说不是他们的悲剧。歌颂人性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对人性沦丧的批判,同样也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斯诺普斯之流疯狂地掠夺财富,以为财富可以给他们幸福,然而正是对财富的贪婪才使他们成了病态的人,没有灵魂的人。物质上的文明,精神上的荒原,正是现代人生活的的真实写照。弗莱姆 、杰生和安斯毫无道德,冷酷狡诈,阴险狠毒,而且精神空虚,没有灵魂,缺少人性,简直是只有躯壳的“稻草人”。对他们的讽刺和揭露,代表着作者的理想和观点,意味着作者对西方物质文明的否定。


正如“斯诺普斯”这个名字的发音有令人生厌的鼻音一样,他们的所做所为使我们联想到的也都是丑恶、暴力和死亡。福克纳在塑造他们的时候,就有意地把自己对邪恶的仇恨附在他们身上。弗莱 姆是个骗子、种族主义者和凶残的暴君形象,杰生是个唯利是图、爱财如命的小人,安斯也是福克纳“创造出来的人物中最最卑鄙的一个”。他们的盛行,是资产阶级道德思想观念对整个人类腐蚀的必 然结果,他们的失败和毁灭,表现了福克纳对这些没有灵魂缺少人性的“机器人”的厌恶和唾弃。

  

痛苦中挣扎的灵魂


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之中,几百个人物的人生历程和命运浮沉组成了一幅包罗万象的生活画面。画面上,有“萨托利斯”们无奈地遭受着厄运的凌辱,有“斯诺普斯主义者狂热地寻求金羊毛, 还有一群不安定的灵魂在痛苦中挣扎。这些在痛苦中挣扎的灵魂,有出身于贵族家庭中的“萨托利斯”后代,包括昆丁、亨利和巴雅德,还有毕生都以苦苦寻求自身身份和生命意义的查尔斯·波恩;裘 ·克里斯默斯和艾克·麦卡斯林,有出身于贫寒的白人,包括艾迪、莱娜·格鲁芙,还有成千上万的黑人为了生存和尊严,默默忍受着生活的不幸和痛苦。这些在与命运抗争中的人们,都以自己特有的 方式,唱出了南方败落的挽歌,喊出了对种族主义和暴力的仇恨,表达了对当时盛行的斯诺普斯主义的不满和抗议。


昆丁、亨利和巴雅德在基于南方传统道德和价值观念之上的南方大厦倾倒之后,都力图以寻求一种与北方相妥协的方式来找到出路。然而,复杂的新现实使他们的梦想破产了。种种鲁莽而又荒唐的 努力,不仅没有重新建起华丽的南方大厦,反而使他们心中的大厦也倾刻间轰然倒下。昆丁的投河自杀,亨利的纵火身亡,以及巴雅德类似堂吉诃德式的驾机身亡,都是在他们和命运、现实抗争之后无 奈的痛苦选择。


作为康普生家族的后裔,昆丁当然愿意来维护自己家族的荣耀和他从小就树立起来的南方传统。他爱妹妹凯蒂,然而凯蒂的堕落和出走,在他看来,不仅有辱这个家族高贵的名声,而且也败坏了他心中的南方道德。一方面,他热爱凯蒂,这种爱我们可以在昆丁的内心独白 中看出来,是非常深刻而又纯洁的;另一方面他恪守南方道德,希望凯蒂能成为一名标准的南方淑女。现实和信仰之间的强烈反差,使他感到极为困惑和茫然。他不能不爱自己的妹妹,又不能放弃他引 以自豪的传统道德。痛苦的思索,冷酷的现实,他难以决择。他只好沉溺于昔日绚烂的幻梦中聊以自慰,可醒来之后看到的还是这个灰暗沉闷的住宅,想到的还是凯蒂的所作所为。凯蒂的堕落、出走, 彻底使他感到绝望和悲哀。在对妹妹及家庭丧失信心之后,他投河自杀了,企图以这种方式逃避丑恶的现实。


亨利的纵火身亡,和昆丁的投河自杀,有着相似的心理过程。南北战争时,他和父亲一样,也拿起枪杆为捍卫他那古老的南方而战斗。战争的失败使他感到痛苦。因为对他来说,这场战争的失败,意味着南方开始走向衰亡,也意味着他的贵族特权的丧失和家业的衰败。查 尔斯爱上了自己的妹妹裘迪丝并决意要和她结婚,更使他觉得无所适从。从父亲那儿,他知道了查尔斯是自己的同父异母兄弟。他既尊敬和热爱这个风度翩翩的同父异母兄弟,又极力劝阻他和妹妹结婚 。他知道,一旦查尔斯和裘迪丝结婚,不仅会出现乱伦,而且也会使黑人血统进入这个高贵的家族。他在痛苦思考着,和他父亲一样,亨利也是一个思想狂热的种族主义者,对黑人有着很深的偏见。他 极力挣扎出一条解决问题的出路。押沙龙似的痛苦挣扎,也无力改变埃农诱奸其同父异母妹妹的必然结局。于是,在绝望之中,在父亲的唆使下只好一枪把查尔斯打死在家门口。之后,多年出逃在外、 颠沛流离。为了生存,他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年老多病之时,亨利已对现实和南方传统失去了最后的信念,一把火烧掉了他那南方大宅,自己也在大火中丧生,企图以此来表达他一了百了的无奈。


巴雅德是被誉为福克纳“站在门槛上”的小说《萨托利斯》中的主人公。他的奋斗历程,是南方传统道德和资产阶级道德相互冲突的悲剧写照。他既要保存南方世家贵族的风骨,又要适应资产阶级 已经崛起的新现实,可多次的努力似乎说明他什么都做不到。先前,祖父、姑婆等人向他灌输祖先们的“光荣业绩”,有时也能使他颇为自豪,可面前的现实已说明祖辈们骑士色彩的经历显然是行不通 的。于是,他困惑、迷茫、惆怅、骄傲、自卑,种种复杂的情感在痛苦地折磨着他。这种难言的情感是南北战争后南方破落贵族子弟的一种普遍情结。第一次世界大战又使这种情绪变得更为深刻和痛苦 。战争给他身体上、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是无法愈合的。作为一个来自南方的现代人,巴雅德清醒而又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新现实和所信仰的旧传统之间的剧烈冲突。最后在精神痛苦之中驾机 身亡。


巴雅德、昆丁和亨利的痛苦挣扎及其走向毁灭的悲剧,不仅是南方破落贵族子弟的必然命运,而且也是现代人精神苦闷彷徨的真实写照。以金钱名利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社会使人已成为非人。人们在 孤独地寻求生命意义的时候,因找不到答案而选择了自杀——用这种最无能的方式来渲泄他们对现实的不满。

查尔斯、裘·克里斯默斯和艾克·麦卡斯林毕生都在探求自身来源和思考生活的意义,这不仅是福克纳对他们个人痛苦挣扎寻求出路的真实描绘,而且也是福克纳对现代人精神苦闷寻求解脱的具体 反映。查尔斯是个黑白混血儿,他父亲塞得潘不肯接受他,裘·克里斯默斯被祖父怀疑为混血儿而被遗弃在孤儿院门口,艾克·麦卡斯林在大森林和种植园的强烈对照下找到了生命的真谛,这些虚构的 故事都反映了当时社会的真实面貌。


查尔斯的父亲塞得潘是个凶残的种族主义者和十足的骗子、暴君。在西印度群岛,当他发现妻子有黑人血统后竟抛妻弃子,跑到杰弗逊镇另立门户。他丝毫没有尽到抚养孩子的责任,反而在孩子长大之后来到他的领地“塞得潘百里地”时,他还不承认这个儿子,这使查尔 斯感到伤心、痛苦和愤恨。在父亲的庄园里,他爱上了同父异母的妹妹裘迪丝,然而这种纯洁而又真挚的爱情竟受到了父亲粗暴的残踏。南北战争期间,他和父亲、弟弟亨利一样拿起枪杆为南方战斗。 战争失败后,他又带着希望回到了“塞德潘百里地”,一是为了得到生父的承认,二是为了他和裘迪丝的爱情。此时,受父亲种族思想影响极深的亨利竟开枪打死了查尔斯。查尔斯毕生在探求自己的真 实身份,渴求得到生父的认同,然而无情的现实摧毁了他的希望。他苦苦挣扎,不仅没有得到生父的认可,没有得到裘迪丝的爱情,而且死在了亨利的枪下,他的精神痛苦和命运悲剧,是当时种族思想 对成千上万的混血儿人性摧残的真实写照。


裘·克里斯默斯是《八月之光》中的主人公。这个从一来到世间就不明自身的孤独灵魂,毕生都在和痛苦的命运抗争。外祖父因怀疑他母亲的情人是黑人,在圣诞节那天把他扔在孤儿院门口。在孤 儿院,一个女保育员因害怕当时什么还不懂的克里斯默斯说出自己的隐私,就到院长那儿去诬告克里斯默斯是个黑白混血儿。从孤儿院被赶出之后,他象一个不明不白的孤魂野鬼来到世上。白人社会不 接受他,以为他是黑人;黑人社会也不容他,怕他是白人派来的暗探。他象加缪笔下的“局外人”,也象拉尔夫·艾里逊小说中的畸零人,在不合理不人道的社会现实中,迷茫困惑,无所适从。


既然黑人社会和白人社会都不愿接受他,他只能在社会中靠自己去和命运抗争。他既不做白人,又不做黑人,他要向这个无情的社会报复。但是又找不到抱复的对象,最后在冲动之下杀死了他心爱的白 种女人裘安娜·伯顿。在星期五也就是基督受难的那一天,被白人私刑处死。作为一个被社会、种族歧视和宗教偏见所异化了的人,克里斯默斯显然在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选择了杀人和被杀的 道路来向社会报复,是他与命运抗争失败后痛苦无奈的必然结果。他思考过,挣扎过,抗争过,然而强大的社会法规和习俗力量还是毁灭了他。


让我们来看一下艾克·麦卡斯林是如何在对生命痛苦思考和追求之中找到生命的真谛的。艾克是《去吧,摩西》中的主人公。他是南方世家贵族麦卡斯林家族的后裔,在选自《去吧,摩西》的名篇 《熊》中,艾克通过翻阅父亲、叔父的帐本,发现了他祖父肮脏的历史。祖父不但霸占了黑女奴尤妮丝,而且还霸占了他和尤妮丝的女儿托玛西娜,使托玛西娜怀了身孕,使尤妮丝投水自尽。艾克明白 了,祖父传下来的庄园是一片被玷污了的、应受到诅咒的土地,里面浸透着黑人的血和泪。因而,他决定要放弃这罪恶的遗产,去自食其力。艾克的这种转变,是他痛苦而又冷静思考后的结果。他从《 老人》中山姆·法泽思身上继承了人类最宝贵的情操,在打猎过程中又感到大自然的伟大和神秘,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苦苦寻求的生命真谛不在于财产和门第,而在于归朴返真重返大自然。大熊“老班” 被猎人们和猎狗“狮子”所杀死,山姆·法泽思安然去世,猎队活动宣告结束,木材公司的小火车轰隆轰隆开进森林,使艾克感到古老的神灵和当今的物质文明有着格格不入的冲突与矛盾。当今的物质 文明破坏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使他们之间和谐的关系成了一种畸形的冲突。在选自同一本书的《三角洲之秋》中,艾克坚信蓄奴制对黑奴的摧残必将结束,黑人最终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人 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最终总会走向正常与协调的轨道。


查尔斯和克里斯默斯都是社会的弃儿,虽然在痛苦中与命运和社会抗争,然而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摆脱不掉被毁灭的悲剧命运。他的痛苦挣扎和艰难选择,是社会习俗,种族偏见对人性扭曲压抑和摧残的真实写照。艾克在与命运抗争之中经过艰难痛苦的思考、选择 、发现了生命的真谛,代表着福克纳对南方蓄奴制的憎恶和对北方资产阶级新文明的否定,表达了福克纳渴望人与自然、人与人应该和谐相处协调发展的美好愿望。


艾迪和格鲁芙这些出身贫寒的下层白种女人,也在无奈地忍受着命运的折磨。她们渴望美好的爱情,追求幸福的生活,可是在人性沦丧、世风日下的社会现实中,她们的梦想一个又一个地被击成碎片。


艾迪年轻时,她父亲就告诉她:“活着的理由就是为长期的死作准备。”这种悲观的论调,象是驱不散的阴魂,始终在她的一生中徘徊。在她还是一个小学教员的时候,孤儿安斯来到她的身边。结 婚前的安斯向她大献殷勤,“赶车绕道四英里”特地来学校看她,孤独中的艾迪接受了他。然而婚后,在她心中,安斯已经死了。她一生为安斯生下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而安斯却没有给过她丝毫的 温暖和爱情。贫困,孤独与疾病反复折磨着这个苦命的女人。最后悲哀地在贫病交加中死去。艾迪喁喁泣诉般的内心独白,象是一个深夜中的冤魂在哀诉着生命的不幸与悲哀。即使在她死后,安斯也没 有片刻的悲伤,一天之内就配了假牙,娶了新欢。艾迪挣扎在没有爱情的家庭中,生活在冷漠的社会里,她虽然作了最顽强的抗争,也没有得到幸福。她的悲惨遭遇,是对当时社会和命运的愤怒控诉。

  

莱娜·格鲁芙(见《八月之光》)是一个来自阿拉巴马的农村姑娘。怀了身孕以后,她的情人卢卡斯·伯奇竟无情地弃她而去。为了寻找那个无情的男人,她忍受着肉体上和心灵上极大的创伤,一 路途步来到了杰弗逊镇。这位憨厚纯真的“大地女神”对爱情怀有美好的信念,可是,在拜伦·本奇帮助下找到卢卡斯以后,卢卡斯的态度和行为却让她伤透了心。卢卡斯逃走之后,格鲁芙带着严重的 精神创伤,又踏上了人生的旅程。格鲁芙的苦苦寻求,不息抗争,显然是她美好人性的体现。卢卡斯是没有人性可言的,他不负责任、道德沦丧,显然是福克纳所痛恨的人物。格鲁芙对生活对爱情执着 的信念,代表着福克纳对生活与爱情的理想,具有不可否认的积极意义。


善良而贫穷的白人女性,始终是福克纳所讴歌的重要形象。她们面对命运的折磨,可是,为了生活和爱情,默默地忍受着,并与之进行了顽强的抗争。她们的悲惨命运,有力地声讨了资本主义社会 摧残人性、冷酷无情的罪恶。


福克纳在其构建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这一神话王国中,还为我们塑造了许许多多善良敦厚、意志坚强的印第安人和黑人形象。这些印第安人和黑人,无论在等级森严的旧南方,还是在斯诺普斯主义 盛行的新现实,都用自己的血和泪为南方创造出累累财富,可是他们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自身的存在和价值得不到起码的尊重。为了生活,也为了自身的解放和尊严,他们有的默默忍受着,用人性 的光辉来对付种族的偏见;有的越过“约旦河”,跑到了北方;有的拿起枪杆为捍卫自身的权利和尊严而战斗。这些在福克纳的多部长篇小说和中短篇故事里都有形象的描绘。


在《喧哗与骚动》中,黑女佣迪尔西无疑是一个有“爱、忍耐和奉献精神”的光辉形象。在全书中,她以历史见证人的身份把康普生家族的败落过程描述得淋漓尽致。康普生家中没有爱,夫妻、父母、兄弟姐妹之间冷漠隔阂,自私自利。班吉是个白痴,昆丁象个得了狂想 症的病人,杰生则是个十足的骗子和暴君,只有迪尔西牢记着基督受难前的箴言:“你们要彼此相爱”,把人性的光辉洒落在这个缺乏爱与温暖的家中。她不顾种族歧视的偏见,勇敢地关怀和照顾班吉 ,这人类最宝贵的同情心,在这个黑女佣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她身上体现了福克纳“人性的复活”与“人类是有希望的”的积极思想。


路喀斯·布钱普是选自《去吧,摩西》中的《炉火与壁炉》的主人公,他是福克纳笔下最饱满的黑人形象之一。庄园主扎克霸占了他的妻子莫莉,为了维护作丈夫的尊严,他毅然带了手枪去找扎克,对侵犯自己神圣权利的人进行报复。和众多受压迫的黑人一样,路喀斯生 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时常受到庄园主贵族阶层对他们人身权利的粗暴侵犯。他和其他黑人一样,可以有一定程度的让步和忍受,但是他们也是人,和白人一样有自己的尊严。一旦超过了他们忍受的限度 ,他也可以拿起枪来为捍卫自己的权利和尊严而战斗。


《大黑傻子》是出自《去吧、摩西》中的第三篇故事。这里的大黑傻子也是一个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的黑人形象。他是个伐木工人,失去他挚爱的妻子之后,他异常悲伤,表面上他不会哭,也不会诉 说,更不会写悼亡诗,只是通过猛干活、挖墓穴和酗酒等方式来渲泄心中的悲伤,最后他杀死了一个多年欺骗黑人的白人赌头,自己也被白人私刑处死。在别人看来,这些方式有点古怪和“傻”,其实 真正“傻”的是那些不了解他内心忧伤的白人。


还有众多的黑人如《去吧,摩西》中的尤妮丝和托玛西娜母女俩;《押沙龙,押沙龙!》中被塞德潘残酷压榨的成群黑奴,还有《没有被征服的》中的黑奴卡什等,都深受着蓄奴制罪恶的压迫和命 运的不公正待遇。他们受苦受难的情景,是对奴隶主阶级罪恶的血泪控诉,他们身上所体现出来的忍耐、奉献和同情心,是福克纳“人性的复活”信念的忠实承载者。


无论是世家贵族的后代,还是社会的弃儿——混血儿,无论是生活贫困的穷白人,还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黑奴,他们的苦苦挣扎,既是对罪恶现实的有力控诉,也是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一向 崇尚爱和温暖的福克纳在他们身上寄托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表现了现代人精神上所面临的困惑及出路。这些不安定的灵魂群像,在福克纳的神话王国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昆丁、亨利以及巴雅德精 神上的困惑与迷茫及其最后走向毁灭,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社会的真实写照。第一次世界大战及战后的现实矛盾不仅毁灭了无数的生灵,而且也使西方现代社会成为一片精神上的荒原和沙漠。生活在这 个“荒原”上的人们精神痛苦,思想空虚,找不到摆脱自身和社会矛盾的出路,普遍的幻灭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迷惘的一代”的出现,有力地证明了这种情绪的普遍性和广泛性。查尔斯和裘·克里斯默斯象是加缪笔下的“局外人”,在社会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东冲西撞,四顾茫然,没有出路,最后也走向了毁灭,是种族思想和资本主义文明对人性最恶毒的摧残。他们所面临的问题和矛盾,具有时代性和世界性。如果我们考察一下西方现代社会的种种情况,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穷白人艾迪、格鲁夫等和成千上万的黑人奋斗抗争的形象,浓缩了福克纳对南方罪恶的蓄奴制和下层人民的无限同情。古老的南方精神拯救不了他们的命运,以功利为核心的资本主义文明也不会使他们的命运有多少改善。福克纳把出路放在“彼此相爱”和保存其它人类最 高尚的情操,如“爱情、荣誉、同情、自豪、怜悯之心和牺牲精神”之中,显然也把人类的希望寄托在这些芸芸众生的身上。


正如有人说过,一个真正伟大的作家,总会在自己作品中接触到社会的重大矛盾一样,福克纳在自己庞大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之中,不仅用几个家族败落的过程概括了南方衰落的历史,而且还触及了阶级、种族、战争、道德等一系列重大的社会矛盾。这些矛盾不仅存 在于旧南方,而且也存在于当今的社会现实中,因为它们是整个人类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因此,福克纳的作品不仅仅是一般的乡土文学,而且还是反映了现代人精神矛盾的、有哲理意义和国际意义的作 品,他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几乎也就是整个人类栖息的场所。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是一部地方志,风俗志,更是一个具体而微缩的西方现代世界。


福克纳和他的神话王国,将永存于人类文明的长河之中。福克纳和他毕生所赞美的“人性的光辉”,将永照人类走向未来。


原载《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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