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之觉:一种建筑现象学[1]

《建筑师》 周凌 2012-05-28 12:05

诗人和画家来自于现象学家。”[2]


   艺术家使用现象学的方法意味着对事物本质的纯粹的看,放下了经验和理性的解释。一个作家、画家、导演设置一个场景,必须限定一个行为发生的背景和环境, 假想一个地点,而“创造空间”是建筑师的首要任务,因此,这些艺术家不自觉地承担了建筑师的任务。由于没有受到建筑学专业的规则和教条的基础,艺术家更能 达到建筑体验的精神度向,也更为直接的显示出建筑艺术的现象学基础。塔可夫斯基[3](Tarkovsky)的电影《乡愁》(Nostalgia)中富有 诗意的空间和光的图像,便是这样一部建筑现象学的长诗。它触及建筑学存在的基础,充满了被渐渐忘却的童年时的记忆和经验,通过空间的图像,揭示了物质与现 象、有形与无形、庇护与暴露、过去与现在、有限与无限的交融流转。


塔可夫斯基(Tarkovsky)的电影《乡愁》(Nostalgia)

  
记忆:塔可夫斯基电影《乡愁》中的影像与空间


   塔可夫斯基的影片有一种俄罗斯乡间田园的影像和诗歌风格:《乡愁》序幕的开篇镜头便是绘画般的风景:树、水、狗、模糊的黑白风景,以及风景中缓慢行走的 人的黑色剪影;(图1)紧接着影片开始,出现的是迷雾中青葱的意大利乡村风景,一辆大众汽车从画面右侧横穿画面至左,短暂的消失之后又从画面左下侧驶出, 安德烈?戈查可夫(Andrei)和尤金尼亚(Eugenia)走出车外。接着是乡村小教堂中逆光的密密阵列的柱子,镜头从二点斜透视缓慢变为一点透视停 止下来;山坡上的小木屋安静地伫立在画面上方,如同从山腰上生长出来一般;雾气缭绕的露天浴池,镜头与主人翁的背影、池中的雾气同时向画面左方缓慢移动; 戈尔恰科夫和尤金尼亚在旅馆走廊中的谈话,首先听到声音,然后分别看到两位主人公。影片中多处出现古典拉丁式建筑的褐色石块,缀满碧绿针叶的意大利松树, 蒸汽氤氲的维尼奥尼温泉浴池的景像。还有多米尼戈(Domenico)水淹的房间,残破的墙面,星星点点的光线,半堵坍塌墙壁上可以打开的门,半透明的绿 色和棕色酒瓶,淅沥的雨滴,废墟里水晶般的积雨,跳跃的光影,摆动的水草,潮湿的绿色植被,弥漫的忧郁……


   塔可夫斯基的影像让人想起绘画,特别是文艺复兴早期的俄罗斯绘画。塔可夫斯基年轻时曾经画过三年画,他的第二部影片《安德烈?鲁勃廖夫》[4] (Andrei Rublev)便是关于15世纪俄罗斯肖像画家鲁勃廖夫[5](Rublev),在他的著作中时常会提到达利、凡高、哥雅、拉菲尔等众多的画家。但他本人 却强调电影和绘画这两种艺术形式的不同,认为“随着时间的发展,我认为,电影将远离文学和其他艺术形式,成为越来越自主的艺术。” 电影空间与绘画空间有所不同,正如安德列?巴赞[6](Andre Bazin)在《电影是什么》中阐述的:“画框与周围空间毗连,形成一个与自然空间相对立的,与真实空间相对立的内向空间,这个关照性空间仅仅向画内开 放……银幕的边缘不是画框,银幕展现的景色似乎可以延伸到外部世界,画框是内向的,银幕是离心的。”[7]正是电影空间的这种特质,使塔可夫斯基得以在银 幕内展示无限深远的空间,并且溶入观者,指向观者的内心世界。


   塔可夫斯基的影像空间大多以一点透视的方式展现,如同戏剧一样,这种传统的空间表达有助于压平银幕图像。《乡愁》通过雾、水、雨、黑夜模糊了影像、空间 和形体的边缘,使影像从现实中抽离出来,弱化真实效果,强调出平面感。这样,黑夜、弥散的雾,甚至透空的栏杆都参与到场面调度中来,成为塔可夫斯基电影中 空间塑形的参与者。这近乎于中国山水画中的空间场景,也和日本枯山水中使用裸砂的方法如出一辙。正因如此,塔可夫斯基的影像具有一种平面感,它弱化真实空 间深度的同时,扩展了心理空间的深度,消除了现象与本质对立的深度模式,空间从背景中走出,变成正文。(图2)


   门和窗在塔可夫斯基电影中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门和窗让光线进来,让视线穿过,人和观众从这里看进来或者看出去,从而创造了一系列令人惊讶的形而上学 的美丽(图3)。其中一个经典镜头是:左边一方是狭长的窗,明亮的,下着雨;右边下方是同样狭长的门,里面有块大圆镜子,忽明忽暗地辉映着雨;中间有一张 大床,寂寞的俄罗斯诗人横卧着;床上方的栏杆,有优美的线条,却在光影里显得很落寞。这个构图是完美的,从细部来说,有些活泼的对比,比如方和圆,亮和 暗,上和下,纤巧和厚重,并且错落有致地安排了三个空间。(图4)


  废墟,在影片里隐含了一种记忆,但并非 简单的象征和隐喻。废墟的特别之处在于抓住了我们的情感,因为它让我们想起那些被遗忘的信仰。比起新的建筑物,人更容易被它打动,废墟剥去了实用和理性的 面纱,它不完全是一个建筑物,已经停止扮演建筑物的角色,它显示出记忆的结构骨骼,是一种纯粹忧郁的情绪。房屋与废墟的区别形成了一种潜在的记忆,换言 之,房屋、记忆在废墟里得到了统一。虽然在真实的建筑学中很少面对漏雨或被水淹没的房间,但在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里,这种影像十分有力,这种冲击力来自于房 子和水,来自于庇护和暴露、有形和无形、有限和无限的特有意象的溶解(图5)。当代社会似乎有一种取消历史感和擦除时间痕迹的倾向,人们更热衷于以后现代 式的无意识的拼贴(Collage)取代现代时期的有意识的剪辑(Montage),时间和空间的特殊形式产生了断断续续的碎片,使人们的记忆显得无所适 从。而塔可夫斯基却似乎向我们证明,历史感不仅仅是个体对人类时间存在的意识,或对过去历史规律的意识,而可以是一种新的模糊的和似曾相识的记忆。


   时间是塔可夫斯基电影里与空间紧密相关的另一个重要维度。塔可夫斯基的作品中的影像诗学,正源自于他对时间的描摩。在他的作品中,总是能让观者清楚地意 识到时间的存在,一秒钟的流逝——在枯叶飘落,在水面涟漪的波纹和荡漾的水草,在一声轻杳的喟然叹息中。如果说时间是有重量的,那么藉影像所雕刻的时间重 量,可以说是一个巨大存在。对塔可夫斯基而言,电影的本质就是“时间”。透过事实的具体形象,电影中的时间仿佛是真实时间的铸形,在人物移动和环境形态 中,影像、时间以及与时间牢不可分的物质世界共同构成了电影艺术(图6)。他说道:“在电影里,我们纪录某一空间,是为了创造出时间的幻觉。”[8]在塔 可夫斯基的《雕刻时光》一书中,他表示:“我至今仍无法忘怀出现于上个世纪的那部天才之作、揭开电影序幕的影片《火车进站》[9](L与#39;Arrivee d与#39;un Train en Gare de La Ciotat)……那正是电影诞生的时刻,它不只是技术问题,也不只是一种再现世界的新方法,而是一种全新的美学原则的诞生。因为人类首度发现了留取时间 印象的方法。”[10]


   电影是时间的艺术,并且是惟一可以用时间长度来计量的艺术。当爱森斯坦用“特写镜头”把某个人物突现出来的时候,他仿佛是在进行剪辑,并在时间上重新加 以安排,从而揭示出壁画的戏剧性实质。爱森斯坦事实上是从“单纯的空间艺术”中挖掘出潜在的时间维度[11]。而塔可夫斯基更多地像巴赞主张的那样,使用 长镜头来表达时间的绵延。当我们看到《乡愁》里流落异乡的戈查可夫,手捧着闪烁的微弱烛火,小心翼翼的横越荒芜的温泉水池,从银幕这端到那端,随着烛火的 移动,影像建构了另一个流动的时空(图7)。闪烁烛火的“动”和缓慢到几乎让人察觉不出移动的镜头摇摄的“静”在这一个长镜头内,构筑了属于戈查可夫、属 于影像本体的时间宇宙,涵涉其内的是交融了主人翁记忆与追寻情感的厚度,投射于外的则是某种经验在时间的长度中延伸、强化、凝聚。这样的时空犹如存在于每 个人心底的幽冥之境,过去与现在、记忆与渴望在此刻交织成一片时空的混沌,简单的影像下触及的是内心世界深层活动状态。塔可夫斯基说道:“时间或空间两者 都不存在于与人类范畴相关的事物之外。”时间成了每个人的自我宇宙的计量器,每一段生命轨迹中细微的情感质量变化,都形成不同的时间宇宙。记忆、欲望、追 寻,电影承载了某种时间的流逝、消耗和延展,也召唤观者以自我生命经验的共鸣(图8)。


塔可夫斯基(Tarkovsky)的电影《乡愁》(Nostalgia)


  塔可夫斯基在《雕 刻时光》中曾明确表示他的电影中没有象征和隐喻,水就是简单的水,雨就表达雨的经验。直觉,在塔可夫斯基的影片中显得尤其重要。《乡愁》的风景充满了作者 的心灵感受,用一个患有强烈思乡症者的目光反映出来。对大自然及其不断变化的形态与气候的深切感受,从宽广的地平线到对一片树叶上的细微纹理的审视,都是 艺术家在生活中寻找到的无限的美和魅力所在。塔可夫斯基似乎正沿着胡塞尔[12]所说的“回到事物本身”(zur焎k zu den Sachen selbst)的路在行走,而且,与柏格森[13]的直觉主义和法国新浪潮电影的“电影是每秒二十四格的真实”[14]不同的是,塔可夫斯基强调的却是一 种现象学的意象,一种藉本质直观(Wesenschau)把经验还原为现象,强调意象活动和意向性(Intentionalit妕)体验,包含主体意识的 意象性真实的现象学真实。

  
绵延:一种空间知觉


   德勒兹[15]曾指责现象学没有理解电影,将电影与自然感觉相对立,从而贬低了电影的重要性。[16]他把画面分为两种:一种是有机流动的状态,为画面 —运动的状态;另一种是晶体状态,为画面—时间状态。德勒兹认为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属于画面—晶体一种,趋向于对纯时间的表现。


   纯时间指的就是柏格森所说的绵延(Duration),是一种强调主观意识的时空观念。柏格森在《时间与自由意志》里批评了康德的时空观,他认为康德在 现象与本体之间划了一道无法越过的鸿沟,“康德设想一方面有物自体(Sachen an sich),一方面有纯粹的时间和纯粹的空间,物自体通过这种时间和空间被折射出来……时间和空间不在我们之外,也不在我们之内;内外的区别自身是时间与 空间的作用……他把现象界连根带叶交给我们的悟性,而对本体界则不许我们问津。”[17]柏格森似乎在设法跨越康德设置的鸿沟,他认为“这道鸿沟也许不是 他(康德)所设想的那样难以越过。”[18]柏格森试图通过“绵延”来统摄以上对象,试图使内在意识与物理时空统一起来。


   在康德的观念里,空间并非实在之物,空间是“外感所有一切现象之方式”[19],时间则是“内感之方式”,亦非实在之物。而时间与空间,“合而言之,为 一切感性直观之纯粹方式,而使先天的综合命题之所以可能者。”[20]柏格森却坚信“空间是实在的东西”,并且说道:“康德远未动摇我们这个信仰。” [21]柏格森首先承认物质世界,认为物理学时间是可测量的,因此是纯一的。同样,空间是纯一的,因为空间是可度量的。他认为,绵延不等同于时间,“时间 是纯一的,它的各个瞬间被串在一根线上,而绵延是多样性的,它的各个瞬间相互渗透。”他把时间理解为一种被人工重造出来的自我,以及种种简单的心理状态, 这些状态可以彼此凑合再分开,而把绵延理解为一种内心状态,其先后各个阶段是独特无二的。柏格森认为时间有两种概念,他指出:“对时间确有两种可能的概 念,一种是纯粹的,没有杂物在内,一种偷偷地引入了空间的观念。”这就是他所说的抽象的时间和具体的绵延,“真正绵延的各个瞬间是相互渗透的而不是并排置 列的。”[22]


  柏格森认为时间和空间两者是不能相互还原的,他提出这样一个命题:如果能证明两者之一能 还原为其中另一者,才能否定事物具有时间与空间这两种形式。“无论怎样,我们若不事先问明二者之一是否不能还原为其中之另一,则我们终不能承认纯一的东西 具有两种形式,即时间与空间。”他否定了“那些企图把二者之一还原为另一的哲学家,由于他们为时间观念之明显的简单性所迷误,就认为他们能把绵延变为广 度。”[23]


  可以如此理解:柏格森的绵延是时间、空间,加上其在身内意识组织渗透的过程。柏格森实际上 假定了空间与时间的界限,把“空间”与“时间”定义在狭义的物理学范围内,他所说的空间指的是物理学空间,时间指的也正是物理学时间,这样的定义为他的 “绵延”理论留出了位置。因此,我们可以认为柏格森的“空间”和康德的“空间”并非一个词语,因此,他的空间实在论和康德的空间非实在论也并非完全矛盾。 尽管柏格森的思想不像康德一丝不苟,但这个被梅洛-庞蒂[24]称为“一个搞乱了哲学与文学的人”[25]还是为我们开启了另一扇重要的门——知觉的门。


  人的感觉和知觉是人向世界开放的第一个器官,也是世界向人进入的第一道关口。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里,分析了知觉世界的结构以后,阐述了我们感觉到的外部世界的性质、空间位置、深度和运动的具体经验,展开了我们所有的知觉经验的外部世界。


   在梅洛—庞蒂看来,城市空间不仅仅是一个物体(客观实在),“巴黎的城市空间不是一个有千万种面貌的物体,不是知觉的总和,也不是所有知觉的规律。我在 游览巴黎时得到的每一个鲜明的知觉——咖啡馆,人的脸,码头边的杨树,塞纳河的湾道,就如一个人在他的手势、步态和嗓音中表现出的同一种情绪——同样清楚 地出现在巴黎的整个存在中,都表明巴黎的某种风格或某种意义。当我第一次到巴黎时,走出车站最初看到的大街,如同我最初听到的一个陌生人的话语,只不过是 一种很模糊但已是独一无二的本质表现。”[26]空间存在于意识之中,而且任何空间都有联系着它的各部分思维支撑着。假如人在黑夜里失去器官知觉,便失去 了空间深度。“黑夜不是在我面前的一个物体,它围绕着我,它通过我的器官进入我,它窒息我的回忆,它几乎抹去我的个人认知。我不再以我的知觉器官作为掩 护,以便从那里看物体的轮廓在远处展现。黑夜没有轮廓,它接触我,它的统一性就是超自然的神秘统一性。但只要黑夜远处隐隐约约充满喊叫声和光线,它就能整 个地活跃起来,它是一种没有平面、没有表面、没有它和我之间距离的一种深度。”[27]黑暗屏蔽了知觉,也因此屏蔽了空间,如同电影院中的黑暗,压平了真 实空间的深度,而打开了电影空间与画面的深度。


  梅洛-庞蒂以绘画中的“透视”来说明一个重要的道理,即艺 术家在一个二维的平面上,做出了一个虚假的三维深度。他认为人们看见了深度,而深度并不是真实可见的,因为深度是从我们身体开始,到物体的距离来计算的。 这个奥秘是一个虚假的奥秘,人们并非真实的看见了深度,即使看见了,也是另一种深度,是人的视觉本身遮蔽了一些东西,而又向人们敞开了一些东西。


   梅洛-庞蒂强调主体的重要,认为主体是一种既在知觉中,又被知觉到的主体,即知觉的中心。他批评了萨特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超越了伯格森的空间实在 论,对康德和胡塞尔著作中的某些康德主义的概念也进行了扬弃。《知觉现象学》认为哲学的第一个行动,应该是深入到先在的客观世界中去重新发现现象,重新唤 醒知觉,并私下使其自身成为一种事实和一种知觉。


  空间、物质和时间,在建筑里会纠缠集结,穿越意识,融入 一个单一的向度,融入存在的基本的物质性里。人们在这样的空间中能辨别出自己,此时,这种空间的尺度变成了我们存在的一个部分。建筑学是人类和外部世界之 间的调和的一种艺术,知觉正是这种调和发生的媒介。建筑学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能全面反映人类知觉的空间艺术,建筑学中引入现象学方法可以开辟出一种视野, 确立一种观念和态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建筑现象学使建筑艺术走出单纯的社会—建筑师—使用者的研究方式,使建筑学成为一种主体间性 (Intersubjektivit妕)的对话交流方式。

  

身体:一种建筑现象学


   作为艺术实践的建筑学与社会实践的建筑学有所不同,它们可以被认为是两种不同的建筑学。当代西方建筑学由于物质功能需求的减少而更多地倾向于艺术领域, 因此,作为当代艺术理论重要基础的现象学在建筑学中终究有了合理地位,并且越来越多地为建筑师所接受。建筑师们认为与其他艺术形式相比,建筑更能全面的反 映人类的知觉,体现现象学的意义。


  帕拉斯玛(Juhani Palasmma)[28]在他的文章《建筑七感》(An Architecture of the Seven Senses)中,列举了人对建筑的七种知觉,完整的阐述了作为现象学的知觉在建筑学中的作用。帕拉斯玛认为,不同的建筑可以有不同的感觉特征,除了通常 流行的“眼睛的建筑学”或者说“视觉建筑学”,还应该有一种肌肤的、触觉的建筑学,一种重新认识听觉、嗅觉和味觉的建筑学。柯布西耶的建筑明显倾向于视 觉,相反的,始于门德尔松(Erich Mendelson)和汉斯?夏隆(Hans Scharoun)的表现主义建筑,则倾向于塑性和触觉,倾向于反对视觉主义的透视中心论。帕拉斯玛采用现象学的方法分析了建筑中人的各种感受,强调身 体,即知觉主体经验的重要。帕拉斯玛研究建筑中的现象学问题,其现象学理论依据主要源自于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和加斯东?巴士拉(Gaston Bachelard)。巴士拉晚年通过自己女儿(胡塞尔的门徒)了解到现象学,但他的现象学与现象学运动中严格意义的现象学哲学有所不同,尤其在意识中的 直接被给与的内在直观方面,即直观所与方面很难和胡塞尔接近,在操作性概念结构的方法方面也与现象学有相互矛盾。巴士拉自己不希望把自己与胡塞尔的纯粹现 象学联系起来,他反对“哲学沉思”,主张“现象技术”,他的哲学是一种“行动的哲学”,甚至是一种“唯物主义的现象学”[29]。可以认为,帕拉斯玛从巴 士拉那里获得了比较直接的动力,在把现象学应用于建筑学领域方面做出了大胆的尝试。


   他说道:“眼睛是一种强调距离和间隔的器官,而触摸则强调亲近、私密和友爱的感受。我们这个年代,光变成纯粹定量的物质,窗户失去它作为开启和关闭、室 内和室外、私密和公共、阴影和光明等等两个世界之间的介质的特征,窗户变成了纯粹是墙面上的一个缺口。因而失去了它本体论的意味。用路易斯?巴拉干 (Luis Barragan)的观点来说,对大多数的当代住宅而言,把墙面上窗户的数量减少一半,也许会更令人愉快。同样,对大多数公共空间而言,把光线强度减小一 半,也许更令人高兴。”[30]


   “手是一个复杂的器官,是一个三角地,来自四面八方的生命信息源源不断的在这里汇聚,汇聚成行为的河流。人的双手有它们自己的历史,有它们自己的文明。 它们也因此显得特别美丽。雕塑家的手是认识世界和独立思考的器官,因此,手是雕塑家的眼睛。手可以阅读,阅读物体的肌理、重量、密度和温度。当我们握住门 的把手就是和建筑握手。触觉感知把我们和时间及传统联系在一起。”[31]这正如康德所说:手是人外在的大脑。


  建筑学中,人的行动蕴藏着一个潜在的暗示,就像草地上的垫脚石是人脚的印痕 和图像。当我们打开一扇门,身体的重量便遇到了门的重量,踩上台阶时腿便度量着踏步,人的手和门的把手相遇,整个身体倾斜着、戏剧性的穿过空间。“我们身 体周围的物体反映出可能的行为”——柏格森在《物质与记忆》里这样说道。值得回味的建筑体验往往不仅仅是简单的视网膜的图像,建筑学的元素不仅是视觉单位 和完形。当走进路易?康的萨尔克(salk)生物楼前巨大的室外空间时,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引领我们直接走向它那素混凝土墙面,去触摸那像丝绒般平滑温暖 的表面。皮肤能准确的追踪有温度变化的空间,如树阴下凉爽的、生机勃勃的影子,阳光照射下温暖的光斑。


  阿 尔瓦·阿尔托在他的建筑里,有意识的关注到所有的知觉,“家具的一个片断形成一个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它不应当过于光滑耀眼,它也不应当不利于声音和声音 的吸收,等等。与人接触的最为亲密的一个片断,如一只椅子,就不应当用那些导热性能太好的材料来制造。”[32]与纯粹的视觉美学相比,阿尔托更感兴趣于 物品与使用者的身体相遇。


  阿尔托的建筑展现出肌肤与触觉的在场。他的建筑综合了错位、斜面、不规则形和多 重节奏,以此来唤醒身体、肌肉和触觉的经验。他依靠手工精心制作的表面纹理和细部,唤起了人们的触觉,创造了温暖亲切的氛围。阿尔托的建筑不是基于笛卡尔 式的理想主义的视觉建筑学,而是基于感觉的真实;同样,也不是基于统一和完形,而是感觉的聚合物(图8-11)。阿尔托的建筑常常显得笨拙和未完成的样 子,但它们却可以被理解为:真实的物质与空间在“肉身”(Flesh)中相遇——不是作为理想化的视觉构筑物。


   相反的是,在当代建筑中,我们很少看到像阿尔托这样专注于人类知觉的建筑师。今天的建筑师,更多地热衷于视觉图像的冲击和新技术的表现。生活世界的物质 实体被虚拟现实所代替,虽然真实的“物质性”愈来愈陌生,但虚拟的“世界”却正在成为“另一种物化”。雷姆·库哈斯更多地显示出他社会学家的天才,他的技 巧更多显示在社会学而不是建筑学领域;赫尔佐格是一个技术高明的试验家,他关注建筑自身,表现出对建筑与材料丰富实体感的偏爱,但这种物质主义并未能唤起 人们的回忆,更多地是充满着如同博依斯[33](J. Beuys, 1921-1986)艺术中表现出的新奇躁动和陌生不安。因为缺失记忆,赫尔佐格便像个技术领航员,他未能进入我们的精神领域,他的建筑亦不属于现象学领 域。而另外一类建筑师,如斯维尔?费恩、索托?莫拉、格兰?默科特、阿尔瓦罗?西扎、安藤忠雄等,也包括年迈的伍重,却能让我们不断地在其建筑中找到某些 回忆和知觉的共鸣(图12)。

  
结语:唤起失忆的空间


   今天的建筑患了失忆症,正在失去知觉,失去记忆,它们很少能够进入诗的领域,或能够唤醒世界潜意识的意像。当代建筑热衷于视觉冲击,缺少直觉和恍惚的话 语,缺少一些悲情、伤感和回忆的情绪。建筑学应该再次追问它在物质性和实用性上的功能和存在,使之能触及人类深层意识,触及梦和情感——如同塔可夫斯基、 帕拉斯玛和梅洛-庞蒂揭示的那样,使之成为艺术实践中不可或缺的风景。人类器官正在失去知觉的今天,“影像感知”越来越多地代替“真实感知”,“影像空 间”更多地取代“真实空间”。艺术愈来愈多地依赖于复制,复制本身已变为一种艺术,正如同本雅明[34](Walter Benjamin)所说的,机器复制使艺术从仪式中解放出来成为另一种实践[35]。而复制的先天不足在于主体的缺席,亦如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所认为:复制的核心是主体的丧失,即“主体之死”[36]。塔可夫斯基用他电影画面的本体论和现象学经验做出了回答,让我们察觉到艺术可 以如此唤醒主体,唤起知觉和记忆,艺术作品更是人、观者与作品的对话。


   “回到事物本身”(zur焎k zu den Sachen selbst)是现象学家的第一个行动,也可以成为艺术家和建筑师创作的重要方法。当建筑学进入现象学的领域,我们便再次意识到当代建筑学中面临的三个困 境:一为“历史之轻”;二为“知觉之弱”;三为“主体之死”。“历史之轻”关于时间与记忆,“知觉之弱”关于直觉与物质性, “主体之死”关于身体性。如果我们以现象学的方式追问,这三个问题便成为:在当代建筑中,作为人类世界历史感之体现的记忆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存在?作为人类 知觉之体现的建筑物质性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呈现?以及作为主体的身体是否依然存在于建筑之中以及如何存在于建筑之中?这便是本文探讨的三个主题。


   建筑学的永恒使命是去创造能体现人类存在的物化隐喻,建构人类生存于斯的存在。正如阿尔多·罗西(Aldo Rossi)在《城市建筑学》(Architecture of City)中说道:“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观念与我们的历史文化息息相关,因为我们生活在我们自己营建的地景之中,并且,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以之为参照”。 [37]如果有一天在我们广褒大地之中,建筑师唤醒了人们的共同记忆——如同阿尔多?罗西所说的集体记忆,那么我们便找到了一条路,一条经由现象学通向刻 有记忆印痕的未来之路。


注释:


   [1] 施皮格伯格在《现象学运动》中,在定义现象学时提供了四种划分:最广义的现象学/广义的现象学/严格意义上的现象学/最严格意义上的现象学(《现象学运 动》,41页)。根据中国学者倪梁康“略作改造”的后之解释,可以这样理解:施皮格伯格为现象学划分四个不同范围:1、最广义的现象学:符合现象学的公认 标准,但主观上没有参加现象学运动的人。含布伦塔诺、斯通普夫等;2、广义的现象学:胡塞尔1913年设想和表述的方法意义上的现象学。含某一阶段的海德 格尔、萨特,伽达默尔,某个时期的德里达;3、严格意义上的现象学:关注意识现象,尤为关注主观显现方式。含早期哥廷根学派、慕尼黑学派,舍勒、梅洛-庞 蒂、古尔维奇等;4、最严格意义上的现象学:胡塞尔本人逐渐发展起来的现象学,“胡塞尔现象学”。本文使用的“现象学”,基本定义在上述第一种现象学上, 即,最广义的现象学。

  [2] Van Den Berg, J. H. (1914- ), Phenomenological Approach to Psychiatry, Psychology of the Sickbed.(转引自Gaston Bachelard , The Poetics of Space. Translated by Maria Jolas. New York: Orion Press, 1964; Boston: Beacon Press, 1969.)J. H. van den Berg, Ph. D., M. D.1914年生于荷兰,1946年毕业于Utrech University,专攻精神医学——神经病学,博士论文谈的是关于精神病学自体移植方法及其在精神分裂症方面的运用。自1951年起,陆续担任Utrech University、Duquesne University和南非大学等的学校的客座教授,并于1975年起,在美国、加拿大和南非等地巡回演讲。

  [3] 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1932.4.4-1986.12.28),苏联著名导演、电影大师,代表作品有《伊万的童年》、《安德烈?鲁勃廖夫》、《镜子》、《潜行者》、《乡愁》等。

  [4] 《安德烈·鲁勃廖夫》(Andrei Rublev),塔可夫斯基1966年作品,阿纳托里?索洛尼岑主演,获得戛纳电影节国际影评联合会奖,片长205分钟。

  [5] 安德烈·鲁勃廖夫(Andrei Rublev,1360-1430),15世纪俄国东正教圣像派画家。

  [6] 安德烈·巴赞(Andre Bazin,1918-1948),法国电影理论家,主编《电影手册》,被誉为“新浪潮电影之父”,主要著作:《电影是什么》四卷。

  [7] 巴赞:《电影是什么》,99页,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

  [8] 塔可夫斯基:《导演艺术讲义》。见《导演艺术讲义》,李宝强编译:《七部半--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世界》,323页,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

  [9] 《火车进站》,1895年,世界第一部公开放映的电影,片长半分钟。

  [10] 塔可夫斯基:《雕刻时光》(Sculpting in Time),译自Juhani Palasmma, Space and Image in Tarkovsky Nostalgia: Notes as a Phenomenology of Architecture. Alberto P巖ez-G梞ez and Stephen Parcell, Chora 1 (Montreal: McGill-Queen University Press, 1994).

  [11] 尤特凯维奇(Sergei Yutkevich):《论电影艺术》。

   [12] 胡塞尔(Edmund Husserl,1859-1938),德国哲学家,现象学运动的重要创始人之一,被认为是20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主要著作《逻辑研究》、《纯粹现 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Ⅰ》、《生活世界现象学》以及生前未发表的《欧洲科学的危机与先验现象学》、《观念Ⅱ》等。

  [13] 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法国哲学家,直觉主义和生命哲学的代表人物之一。主要著作《论意识的直接材料》(即英文版《时间与自由意志》,1889)、《创造进化论》(1907)。

  [14] 法国新浪潮电影代表人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提出的电影理论。

  [15] 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1925-1995),法国哲学家、文学评论家。主要著作《尼采与哲学》、《重复与差异》、《千座高原》等。

  [16] 德勒兹:《哲学与权利的谈判》,77页,商务印书馆,2000。

  [17]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160页,商务印书馆,2002。

  [18]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161页,商务印书馆,2002。

  [19]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62页,商务印书馆,1997。

  [20]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63页,商务印书馆,1997。

  [21]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62页,商务印书馆,2002。

  [22]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66页,商务印书馆,2002。

  [23]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66页,商务印书馆,2002。

   [24] 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1908-1961),法国哲学家,被称为“法国最伟大的现象学家”,其主要著作为《知觉现象学》、《行为的结构》、《哲学 赞词》、《眼与心》等。《知觉现象学》是法国第一部主题中标有“现象学”的系统研究著作。施皮格伯格在《现象学运动》中认为:在把现象学作为哲学这一点 上,梅洛-庞蒂比大多数其他法国哲学家,包括萨特在内,都走得更远。

  [25] 梅洛-庞蒂:《完善中的柏格森》,见《哲学赞词》,172页,商务印书馆,2000。

  [26]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英文版名为:The Phenemeology of Perception,trans. By C. Smith),357页。

  [27]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英文版名为:The Phenemeology of Perception,trans. By C. Smith),360页。

  [28] 帕拉斯玛(Juhani Palasmma),芬兰建筑师、建筑理论家。帕拉斯玛主要研究建筑的现象学问题,其现象学理论依据主要源自于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和加斯东?巴士拉(Gaston Bachelard,1884-1966)。

  [29] 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56页,王炳文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

  [30] Juhani Palasmma, An Architecture of the Seven Senses. a+u, July 1994.

  [31] Juhani Palasmma, An Architecture of the Seven Senses. a+u, July 1994.

  [32] Alvar Aalto, Rationalism and Man, 1935.

  [33] 约瑟夫·博依斯(J. Beuys, 1921-1986),德国艺术家,激浪派艺术代表人之一。

  [34]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德国思想家,“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代表人物之一,被誉为欧洲真正的知识分子。

  [35] 沃尔特?本雅明:《机器复制时代的艺术》。见《经验与贫乏》,268页,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这里的“仪式”向“实践”转化,指的是艺术的社会功能发生变化,它不再建立在礼仪膜拜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政治”的根基上。

  [36] 詹姆逊:《文化转向》,5页。詹姆逊所说“主体之死”指的是个性本身的终结,针对现代主义以个人、私人风格为创造的基础的结束而言。

  [37] Aldo Rossi, Architecture of City. Cambridge: MIT Press 1982.

  
参考文献


  1. Alberto P巖ez-G梞ez and Stephen Parcell, Chora 1 (Montreal: McGill-Queen University Press, 1994).

  2. Juhani Palasmma, An Architecture of the Seven Senses (a+u, July 1994).

  3. Juhani Palasmma, The Eyes of The Skin- Architecture and the Sense (London: Academy 1996).

  4. Andrei Tarkovsky, Sculpting in Time (London: Bodley Head 1968).

  5. Sigfried Giedion, Space,Time and Architecture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6. K. Michael Hays, Architecture Theory since 1968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2000).

  7. 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Cambridge: Blackwell 1991).

  8. Aldo Rossi, Architecture of City (Cambridge: MIT Press 1982).

  9. Vittorio Gregotti, Inside Architecture (Cambridge: MIT Press 1996).

  10.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吴士栋译,商务印书馆,2002。

  11.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蓝公武译,商务印书馆,1997。

  12. 赫伯特·施皮格伯格:《现象学运动》,王炳文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

  13. 伽达默尔:《现象学运动》,邓安庆译,载于:《伽达默尔集》,上海远东出版社,2003。

  14. 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姜志辉译,商务印书馆,2001。

  15. 梅洛-庞蒂:《哲学赞词》,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0。

  16. 倪梁康编:《面对实事本身--现象学经典文选》,东方出版社,2000。

  17. 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崔君衍译,中国电影出版社,1987。

  18. 李宝强编译:《七部半--塔可夫斯基的电影世界》,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

  19. 吉尔·德勒兹:《哲学与权利的谈判》,刘汉全译,商务印书馆,2000。

  20. 詹姆逊:《文化转向》,胡亚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作者:周 凌 原载《建筑师》 第1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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